高翠玉

落日西沉，晚风轻踩云朵，贩卖着橙色与温柔。

暮色漫进小院时，婆婆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我侍弄花草，给兰花追肥，为红豆杉松土浇水。晚霞微醺，余晖洒在院里像披了一层橙色的纱衣。此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可以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能看见光阴在叶脉上行走的痕迹。

忽然，一缕甜香沁人心脾，是桂花开了吗？未见其形，已闻其香。凑近一看，米粒大的黄花藏在深绿的叶缝间，不细看根本瞧不见。

“妈，快来看，桂花开了！”婆婆惊喜地靠近，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像有星子在眼里闪耀。她念叨着：“什么时间开了，真香，又可以做桂花糕和桂花汤了。”

小小的金黄色花朵紧紧簇拥着，虽然小得不起眼，却美得令人沉醉。扑鼻的香气从一小朵一小朵的花中氤氲开来，整个小院都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八月是桂花的天下，别看花儿模样小巧，文静、羞羞怯怯地藏在叶子里，像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女子，一颦一笑都藏着小心思。看似怯弱，实际上性情猛烈、豪爽，一旦香起来，气势磅礴，穿庭入户。

美好的事物总是惹人爱怜。从古至今，桂花的朋友圈粉丝庞大，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百姓。据史料记载，明宣德皇帝朱瞻基就是桂花的粉丝。他曾命人在万岁山（今景山）广植桂花树，每到丹桂飘香的时候，他就会率百官登上万岁山赏桂，并即兴赋诗。清代乾隆皇帝更是喜爱桂花，他曾在香山种植桂花树，每年中秋前后到香山玉华寺赏桂；宅家也想赏桂闻香，乾隆干脆把桂花树移植到了紫禁城内。相传紫禁城御花园里的桂花树，就是乾隆下江南时，从南京灵谷寺移植来的。

说来也是奇怪，桂花的样子细小不惹眼，不如梅花精致，不如牡丹绚丽，却深得人们的喜爱。一代才女李清照就称赞它“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桂花树也被诗人王建栽到院落，有诗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王维在深山小径中邂逅，也咏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桂花之妙，更在烟火人间。桂花，可食也，可入菜、入茶，可入酒、入梦。一盏澄黄漾开秋光潋滟，李清照“杯中落桂子，香气带秋凉”的闲情，正化作市井苍陌的桂花糕、糖藕、酒酿圆子。

每到桂花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在门前的桂花树下放几块席子，用来接住摇落的桂花，然后收集起来晒干做香料。枝头万点金黄总有一天要谢落，母亲却早将其精魂晒干入罐，待以酿酒、焙饼、蒸桂花糕、煲汤。

最喜欢吃母亲用芋头米粉做的桂花糕。每当我的庭院里桂花盛开，那裹着蜜糖般的甜香直钻鼻孔，瞬间唤醒儿时的味蕾，灶台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母亲掀开锅的一刹那，米香裹着花魂热气腾腾弥漫开来，氤氲了整个厨房。母亲把刀面涂上油，将莹润透亮的桂花糕切成形状各异的小块，动作轻柔而娴熟。放在白瓷碗里颤巍巍，黄色透明的桂花糕像极了一块精心雕琢的玉石，仿佛一件可观赏的珍贵艺术品。那软软糯糯的香甜在舌尖化开，暖意从喉咙滚至心底。

我常好奇，桂花这么好，为什么没有人折枝互相赠送。《诗经》里有男女互赠香草、芍药、白茅等，没见有赠桂花。现在人赠玫瑰、百合，也不赠桂花，似乎这桂花太有烟火气吧，最适合中年以后爱情被亲情代替的女人

八月的桂花，开得细细碎碎，荫在叶子里，一点儿也不张扬，最日常、最本分，多像我耳顺之年的日子，无惊无澜。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桂花枝上金黄的花儿摇落、晒干，或做甜点，或者将其精魂凝入蜜罐，待寒冬雪夜启封，一匙琥珀色的蜜，软软地在水中化开，恍惚之间又见到金秋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