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宝新

柔儿

衣延平

林绍海

农谚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晨光尚未完全撕破山间的雾霭，林绍海已经踩着秋霜走进果园。半个月连绵雨不仅推迟了苹果着色，而且导致苹果长出“湿疹”，站在树下，他粗糙的手指拂过一枚泛红却略带斑点的苹果眉头紧缩。“那些被雨泡瘪的套袋，挂在枝条上如溃败的旗”，他轻声吟吟诵。这个年近花甲的果农左手果剪、右手笔杆，开始了又一个半是农事、半是诗事的平凡日子。

在果都栖霞这片盛产苹果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批像林绍海这样的农民诗人。譬如用“柔儿”笔名写诗的阎美玲、帮助果农卖苹果的“烟台好人”衣延平，都是一年到头在苹果园忙活。林绍海、柔儿、衣延平就像三棵树，诗是树的另一重果实，他们为栖霞40万果农的“诗意生活”而歌，被称作“农民诗人”“苹果诗人”。

深扎的根脉

俗语说，根深蒂固，方能枝繁叶茂。自童年起林绍海就嗜好读书，后接触到《西游记》等名著，上初中后因沉溺于读课外书导致学习成绩急速下滑，最终辍学。他下过生产队、打过工、摆过地摊，闲暇时读书、看报、写作是最大的快乐。在家里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他坚持每年订阅报纸和文学杂志，把身边的好人好事写成稿子，寄给广播站和报社，多次被采用。每当文章发表，收到邮递员送来的稿费单，他常兴奋得手舞足蹈，写作兴趣日渐浓厚。

他的写作始终与劳动生活同频共振：当年栽下第一片苹果苗时，他有感而发写下：“黄土不骗勤快人/深根扎透三冬雪/来年花开报春恩”；政府推广套袋技术时，他写下《果袋里的月光》：“每个纸袋都是青果的襁褓”；当电商进村打通销售渠道时，他创作《快递单上的诗行》：“二维码里藏着整个秋天的甜”。这些诗被报刊发表后，很多读者留言，有位资深编辑说：“透过诗句，我尝到了泥土的味道。”

2002年，他写的一首《金秋送爽果飘香》，引来栖霞市委宣传部派人登门采访，据此写就的新闻消息《栖霞果农赋诗颂党恩》发表在《烟台日报》等十几家媒体。

四十余年间，林绍海把挥洒汗水时生出的灵感，用皴裂的手掌写在卷烟盒背面、果树肥说明书空白处。2013年，栖霞市举办优质苹果选拔大赛，他参赛的苹果获得三等奖，当年又收获栖霞电视台颁发的“农民诗歌达人”称号。

如果说林绍海的文字如同老树的虬根，紧抓泥土，那么柔儿的诗就是枝头初绽的苹果花，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与芬芳。

柔儿原名阎美玲，栖霞市翠屏街道业家埠村果农。她2009年接触网络，开始写点小文，记录下每天的生活心情，起初只是当日记写。儿子教她用QQ空间，她上传了疏果心得的日记：“小苹果挤作一团/我狠心摘掉弱的那个/像老师划掉我作文里的废话。”这些文字引来网友们的热情点赞，她受到鼓励，开始用手机写农事日记。不少网友喜欢看她的文字，哪天不写有人还问：今天咋没写诗歌？

乡村生活给了柔儿不竭的灵感，她把所见所思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在网络，至今已写下三百多首。她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果农，从没想过出名，有个爱好日子过得充实。

因特殊的生活际遇，衣延平的根系扎得最痛最深。她的“诗稿”不仅写在纸上，更是用十五年如一日的坚守书写成精神诗篇。2009年3月，她的丈夫于水合因车祸导致高位截瘫。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击倒她，她变卖家产支付医疗费，日夜守护在丈夫身边。当医生表示于水合可能只能存活三至五年时，她用大爱创造了奇迹——于水合至今还活着，且状态良好。

最令人动容的是她的艰难抉择：离婚不离家，带着前夫改嫁，开始新的生活。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承诺的坚守，赢得社会一致赞誉。2023年8月，她被授予“烟台好人”荣誉称号。

衣延平不但爱写诗，她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动人的诗。

五月花开

栖霞农村一年中有两个赏心悦目的季节：一是十月苹果红时，二是五月苹果花开时。五月花季是整个栖霞最像诗篇的时分，是果农忙碌的时分，也是诗情最易迸发的时刻。

林绍海在剪去多余的花枝时悟出诗行：“每剪掉一个赘枝/就多一分阳光的路。”他的诗渐渐从新闻报道式的直白，蜕变出《父亲的苹果园》里“露珠在果皮上滚动时，照亮了整个童年”的意象。他在给果树剪枝时思索诗艺,总结出“修剪式创作法”，即“留枝要疏密有致，写诗也要虚实相生”。他的《咏苹果花十首》里有诗句“粉嫩玉肌枝头娇”，对应的是疏花技术要点，即“每簇留取中心花，十月果形才周正”，也诠释诗歌源于劳动生活。

陶醉在“五月雪”里的柔儿以日记形式创作，带有私密性。她的诗带着触觉的温度。她写套袋的果实：“为青果穿上薄纱衫/阳光在纸袋外踱步/像等新娘揭盖头的少年。”给苹果贴字膜时，她灵感忽至：“把‘福’字印上果皮/就像给诗句押上生活的韵脚。”

柔儿给每棵苹果树取名，把疏花过程写成《五月畅想》：“我大把的时光丢在果园里/从果树萌芽，生长，开花/花落直至露出果实的形状/我专注的眼神被果子吸引/仿佛它就是我的孩子。”这些诗歌被烟台市文化馆发现后，邀她参加“农民果园诗歌朗诵诗会”。当“田园风光”“晴耕雨读”“记住乡愁”三个篇章的朗诵声在苹果园回荡时，连外地的游客都停下脚步。

衣延平高中退学那天，她把课本埋进苹果树下。当别人惋惜她放弃学业时，她却在泥土中找到了更深的智慧：“落叶的遗嘱/教会根系如何从黑暗走向光明。”在护理前夫的间隙，她在药盒背面写诗，有首《狗尾巴草》被《烟台晚报》采用——“采一把毛茸茸的倔强/插在病房窗台/它弯腰的方向，是生命本来的模样”，诗句写出了她在艰难生活中不屈不挠的倔强，还有一份乐观。

苦难生活没有让她消沉，艰难生活也成为她创作的肥沃土壤。她常在自家的果品冷库里苦吟，在三轮车斗里铺开带着泥点的稿纸，一边记录果树物候，一边捕捉乡村果园里的灵感。她为瘫痪丈夫读诗，她将新写的《把我的世界喊出来》轻声念出，丈夫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敲出节奏，窗外的苹果正被太阳抹红，仿佛女儿的漂亮脸蛋。

这片土地上的果农诗人，从不刻意寻找灵感——灵感就挂在枝头，藏在每一颗苹果的果汁里。如果说苹果是土地给他们的生计，诗歌就是他们回赠给土地的情书。

苹果红了

十月，苹果红了，诗句也熟了。

林绍海自参加2003年《山东文学》举办的“泰山杯”文艺作品大赛获诗歌类优秀奖后，创作信心进一步增强。自2019年《果园农事二十四节气歌》被烟大附中传统文化校本教材《诗意节气》选编后，组诗入选中国新闻社湖南分社《百年党庆中外汉俳诗选》，诗歌《用诗歌，富养我像蝼蚁一样的人生》被《现代作家》评为一等奖，《山村留守娃》被知名词曲家赵秀富谱曲并发布……此外，近年来他有30多首诗被网络平台朗诵，省市县三级电视台对他做过专访。

柔儿在《春天的信笺》里，将苹果花比作“大地寄往秋天的明信片”。她的诗句柔美灵动：“青果在月光下转糖/蝉鸣是渐变的釉彩。”她在《惊蛰》诗里写道：“虫鸣唤醒泥土/你的手指在被子下微动/像嫩芽试探春寒。”《霜降》里则写：“苹果下树时/你终于能坐起身/我们分享一颗果实的甜/像分享整个秋天。”

她的诗，被配上栖霞山水画面做成短视频发到网络上，获得不少点击量。在诗会上，朗诵者在果园里诵读“那些美丽的诗句/却轻柔得像进了仙境/如果雪花可以载动幻觉”，采摘苹果的外地游客都停下脚步。这场诗会意外带动了乡村旅游，村里民宿经营者笑着说：“没想到诗句比广告还好使。”

衣延平和丈夫跟着苹果商做苹果销售生意，渐渐把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在她的精心呵护下，丈夫也有了好转。生活依旧苦累，但她没有放弃文学梦想，每天劳作和安顿好丈夫后，她借着厨房灯写作，“翻身要勤/施肥要匀/都是不让生命板结。”十几年来，她先后有《狼尾巴草》《等你》等三十几首诗歌、十几篇散文发表在市级以上媒体。其中，《春雨》获2025年度中国诗人年度诗歌选集编辑委员会颁发的金奖；《出门》入选烟台市文联举办的2025年“年味”征文活动并发表在《走向世界》第一期……

泥土的芬芳

诗是语言的苹果，苹果是大地的诗。向下扎根，向上开花，这些土地长出的诗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具有独特的艺术特色。

他们的诗歌写作意象，永远围绕剪枝、苹果花、苹果、枝条、雪花、落叶等元素展开，构成了独特诗歌语汇。林绍海把修剪果枝比作“给春天理发”，阎美玲说疏花是“与十万朵蓓蕾谈判”，衣延平抒发内心独白“打开我的美/像红红的苹果/任秋色掠过”。

他们的语言风格，质朴清新，有土地的厚重，也有晨露的清新，恰如栖霞苹果的特点——少雕琢、多真味。林绍海的诗句“像老树的根系一样扎实”，带着新闻通讯的简洁明了、朴实自然。柔儿的比喻“带着苹果花蜜的清甜”，诗句充满女性意识的柔美灵动，将“苹果花比作春天的信笺”。衣延平的意象——“像冷库里的苹果，保持着新鲜的锐度”，将人生的思辨植入乡土语境。

他们的情感内核都饱含对土地的深情、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沉思。林绍海的诗歌诗风质朴，他常在日常农事中寻找灵感，将耕耘的艰辛、收获的快乐都化作诗行。

柔儿注重在劳动场景中感受生活，捕捉灵感，她的“专注的眼神被果子吸引，仿佛它就是我的孩子”，能深切感受到她对作物的细腻情感。她的诗歌就是她的生活日记，充满了泥土的芬芳、果实的甜蜜和劳作的汗水。

衣延平的诗歌是与她的人生相互滋养的，她用大爱护佑生命，以诗歌点亮作为果农的日常，将生活的重负化为清新的诗句，满含着生活的哲思。她在《执念》一诗中写道：“我想，我得了一种执念/高兴时，写几个字吧/难过了，也写几个字吧/趁夜色如墨/把夜色，想象成墨水/丰盈我的笔尖”。

扎根土地、留住乡愁，让乡土的集体记忆焕发生命力，这些农民诗人是栖霞40万果农的代表。他们结出的果实既有生活的重量、又有诗意的甘甜，他们是广袤大地上勤劳果农们的“诗和远方”。

一场雪落在漫山遍野的苹果园里，覆盖着亿万待萌的果枝，忙碌一年的林绍海、阎美玲、衣延平们，得以在冬闲时围炉写诗。乡亲们很快会看到，他们的新作随着春天的第一声鸟鸣，再度叶芽绽开、向上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