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4日
山止
修车人老李
小镇之南,辛安河畔,有一个自行车修理铺。
修车铺主人老李,69岁。老李专心致志修理自行车已经有40多个年头。
老李的修车铺在大集体时期是公家的。那时候,上级号召大力发展村办企业。一筹莫展的村主任背剪着双手,来到公路旁,蹲在地上抽了一下午旱烟袋,最后他脑袋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办个自行车修理铺。
村主任思路谋定,马上拍板,说干就干。他立即安排村里泥瓦匠,不出两天时间,盖起了三间小房子。
有了场地,村主任又开始四下张罗人。说来凑巧,村里有个隋师傅刚好从烟台轴承厂退休回家,村主任登门,请隋师傅出山,发挥余热。隋师傅是个爽快人,他愉快地接受了村主任“造福桑梓”的邀请。挑头的师傅有了,村里安排老李当学徒,做下手。
那时候老李还是小李,二十四五岁,正是蓬勃年华。他在村里当过基干民兵,又管过团支部工作。老李的祖父当年在市里当过地下党,父亲当过兵。他最大的心愿是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可是阴差阳错,连续两年他都与当兵擦肩而过。第一年时,村里两个人体检政审合格,却只有一个走兵名额。和他一起报名的那人找到家门,说自己年长,能不能让他先走一年,如果这次走不成他就没机会了。老李心一软,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第二年,他又验上了,满心欢喜,却依然没走成,原来是指标被村主任的亲戚顶替了。可能注定与当兵无缘,老李认了命,安心地在村里参加生产劳动。
关于让老李学修自行车这件事,村里有知情人透露说是村主任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安排别人顶替老李当兵名额不厚道,就算是作为补偿,减少些良心债。
随遇而安的老李跟着隋师傅学修自行车,一个是诚心诚意地教,一个是真心实意地学。师徒二人亦师亦友,关系十分融洽。很快,老李就熟练掌握了修理各种自行车的本领,什么凤凰、永久、大国防、金鹿、海燕,凡是市面上有的,样样得心应手,拿得起放得下。
手艺精,态度好,自然落得个好名声。周围十里八村的人自行车有了毛病,都爱赶到老李的铺子修。
计划经济的时候,自行车是紧俏货,小镇上只有国营供销社卖自行车。供销社的头头脑脑得知老李有一手修车好手艺,指上门画上户,硬把组装自行车的活儿塞给老李的车子铺。这样一来,老李师徒二人又添了一项新业务,虽然忙乱点,但是增加了收入。当时,车子铺是村里企业,每年上缴利润后,结余的才是他们能支配的收入,多劳才能多得。
后来,隋师傅年纪大了,干不动了,车子铺交由老李打理。再后来,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集体家底进行拍卖,老李东拼西凑五千块钱,买下了修车铺。
这日子啊,就像老李手中的车轮,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间,老李捣鼓了半辈子自行车。
虽然经常找老李修自行车,但我和他正儿八经来往,缘起九年前的一篇文章。一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一首名叫《小镇怀古》的长诗。诗写得大气磅礴,壮怀激烈。我一看作者,不熟悉。这些年因为喜欢捣鼓文字,舞文弄墨的文朋诗友认识得不少,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我很好奇,于是四下打听。几番周折后,有人告诉我写诗的人是车子铺的老李。
我走进老李修车铺时,他正蹲在地上忙着换自行车胎,两手油污,一头汗水。
我打趣道,老李啊,你藏得挺深,像《潜伏》里的余则成。认识你这么些年,光知道你修车手艺好,压根就没想到你文章也写得这么棒。
老李红了脸笑着说,我都是写着玩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忙完手头活计,送走客户,老李把我引到里屋。相对于凌乱的外屋,里屋书香气甚浓:狭窄的小屋墙壁上挂满字画,不大的桌子上放了两台电脑,桌子上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旁边还挂着一把宝剑和一张弓。
在和老李的闲聊中,我逐渐走进了他的缤纷世界。
老李所在的西解甲庄村是清代雍正年间工部尚书李永绍的家乡。他是李氏家族的第十八世孙。李氏家族从元末明初迁徙到小镇定居后,秉承“耕读继世,忠厚传家”祖训,从古至今村里走出了许多“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据考证,李氏家族逶迤而来的五百年间,仅清代李初妍及其子孙一支就考取功名206人,其中进士2人(含武进士1人)、举人11人、秀才84人、太学生64人。李氏家族通过科举入仕,有30多人做到知县以上官员。为此,巴掌大小的村落被称为“胶东科举第一村”。
耳濡目染的老李,晴耕雨读,昼作夜读。读书写作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李仅有初中文化,他的知识积累全靠后天自学。这几年他利用修车间隙先后义务修订了第六版《李氏祖谱》,注释了李永绍遗作《约山亭诗稿》,搜集整理了20多万字的尚书府文化资料,参与了《莱山文化通览》《莱山科举文化》等地方文史书籍编撰工作。
有了名气,上门讨教交流的人自然多了。对于来访者,老李总是敞开山门,倾其所有。曾有当地作者将他写的文稿借去改头换面出了书,挣了钱,结果却连个名字也没给他署。有人愤愤不平,说应该找那些人讨个说法。老李却淡然一笑说,名不名无所谓,只要是宣传尚书府文化就足够了,名字也不能当饭吃。
西解甲庄村是远近闻名的古村落,村里完整保留了清代李氏祠堂等老建筑。因为这些老建筑,老李又多了几重身份。整修祠堂时,他是现场监督指导员,祠堂修好后,他是义务接待员和讲解员,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正因为忙活这些活儿,老李的修车铺常常大门上锁,耽误了生意。为此,老伴儿没少埋怨他,说他不务正业,捣鼓这些又不能当饭吃。憨厚的老李总是陪着笑脸说,咱不是喜欢吗?老伴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去。
最近这几年由于相同的兴趣爱好,和老李的接触多了,我们成了“忘年交”,稍有空闲,我就去修车铺找他喝杯茶,聊会儿天。我们的话题仅限于文学范畴,很少涉及其他,但有一次例外。
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老李刚刚送走一批到李氏祠堂的参观者,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李忽然感叹命运弄人,几番沉浮,自己就是个修自行车的底层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但从他忧郁的眼神里读出了深藏心底的挣扎和无奈。我宽慰他,人生哪能尽如人意,每个人都有苦闷,只不过没有表露而已。现在至少在小镇范围内,你是个“文化名人”。听了我的话,老李轻轻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一丝苦涩。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劝告是苍白无力的,这个世界上,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冲突的,甚至是有天壤之别的。这个世界上哪里有感同身受?老李也是个平凡人,他的人生际遇和其中甘苦只有他自己咀嚼、体会。但有一点我坚信,如果有更大的平台,老李或许会做得更好,走得更远。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我清楚记得早些年老李修车铺门前有棵高大葳蕤的垂柳。柳荫里每天聚集一群人吵吵闹闹打扑克,一旁的老李心无旁骛地忙着手中的活计。
不知为什么,看着憨厚的老李,我眼前时常会闪过光影里另一棵柳树下摆茶摊写聊斋的蒲松龄。
库管员老徐
平日里在小镇街头,经常碰见步履匆匆的老徐。
我和老徐隔街而居,并无深交,见了面仅是礼节性打个招呼而已。
老徐不是小镇的坐地户。年轻时他在长岛要塞当过六年兵,退伍落户到小镇后,做过包工头,也挣过大钱。不知为什么后来竟弄了一身外债,无奈只能委身一家私人小建筑公司当了仓库保管员。
去年,因为参与市政公司农村旱改厕工程,我和老徐成了短暂同事,有了零距离接触。
老徐对工作认真负责是出了名的。到他那里领用物资,哪怕是一个螺丝钉,一团铁丝,他都严格履行手续,有人在背后吐槽他“又不是自己家的东西,瞎认真”。对于这些议论,他并不在乎,依然固守本分。有时他看到浪费物资现象会不留情面给工人指出来,甚至不惜吵上一架。
老徐爱喝酒人人皆知。他的办公桌底下总是放一捆啤酒,一瓶白兰地。桌子上有个大口径玻璃杯,里面总盛着满满的混合酒。每天上午九点多钟和下午三点钟,他都要雷打不动喝上一杯。
一个阴雨霏霏的下午,工地上停了工,我和老徐有了充足时间闲聊。
老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望着窗外,他的眼神浑浊而迷离。酒麻醉了他的神经,淅淅沥沥的雨丝勾起了他压在心底的往事。
他说自己是交友不慎才导致满盘皆输,半生心血付诸东流的。
14年前,老徐在小镇建筑公司干副经理,自己组建了一个十几人的工程队挂靠公司,上缴利润,自负盈亏。公司经理老周是和他一起打拼多年的好兄弟。
那一天早上,老周把老徐叫到办公室,一番推心置腹后交给他一份合同,说某村要盖两幢将军楼,你代表公司把合同签了。老徐沉吟一下问,你是法人,按规定这合同应该你去签。老周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咱兄弟交往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签我签都一样,你签的话自己能多挣点。咱这么多年好兄弟,我盼着你好啊,你可千万别让别的工程队知道这码事儿。
老徐签了合同,东拼西凑垫资60多万,把楼盖了起来。不久准备结账时出了岔子。原来当初批地手续时村里做了假,盖起的楼属于违建。一夜之间,漂亮的小楼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变成一堆瓦砾。
老徐顿时傻了眼,急匆匆到公司找到老周。老周双手一摊抹了桌子说,工程是你承建的,白纸黑字的合同你签的,和我没半毛钱关系。话说回来买卖头上不长眼,挣赔你得自己担着。老徐说,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好兄弟吗?当初我可是代你签的合同啊。老周笑着说,我怎么会让你代我签合同呢,你说话可要负责任,这玩笑可开不得。
多次沟通无果,老徐只能独立应付烂摊子。材料供应商一个劲儿上门催款,工人跟在腚后追着要工资。那段时间,老徐焦头烂额,灰头土脸,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都说“屋漏偏遭连阴雨”。早先老徐在小镇大街上买了块地皮盖门头房,原来计划这档工程挣了钱把门头房盖起来,不想盖了一半,摊上这档事。更让人烦心的是,小镇下了死命令,要求限期将房子盖起来,否则地皮收回。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万般无奈,老徐只能又豁上老脸四处借钱盖房。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老徐的妻子在一次过马路时又出了车祸,治疗一年多,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脑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一连串的打击让老徐变了个人,以前滴酒不沾的他开始杯不离手,借酒浇愁。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艰难时刻,老徐现在的老板接纳了他,让他干仓库保管。
老徐叹了一口气说,我在这儿干了14年,再有两三年就能还清“饥荒”,我今年69岁了,还完“饥荒”就该回家养老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老徐是怎样熬过来的。我能体会他借酒浇愁的无奈。他是个男人,他必须独自面对一切,苦要自己扛,泪往心里流。
老徐说,艰难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但想一想患病的妻子,咬着牙也要挺过去。
我气愤不过,说,你该去找老周说道说道,不能轻易放过他!大不了玉石俱焚。
老徐摇了摇头说,找也无济于事。一切都过去了。
他说后来有知情人告诉他,当年老周一开始就知道某村盖楼手续不全,但又抹不开领导的面子,灵机一动想出脱身之计,特意让老徐顶雷。
老徐提及的老周我不陌生,小镇人送外号“草狐狸”。老周这些年搞房地产开发风生水起,身家不菲,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大老板。
老徐一席话,我怔住了。老周的高大形象在我心里瞬间土崩瓦解,碎了一地。
望着老徐矮小的身形,消瘦的脸庞,我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老徐趟过岁月的河,直面人生,百折不挠,我真心佩服他是条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