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心的萝卜

2025年12月13日

孙瑞

冬吃萝卜“赛人参”。眼下,又到了冬季吃萝卜的时候。在莱阳丁字湾一带,萝卜笃实是仅次于白菜的主菜,当地人戏称“二当家”。庄户人家每户必种,常吃、爱吃、必吃。

胶东半岛三面环海,海洋季风性气候明显,冬季漫长又寒冷。抵御寒冷的冬季,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吃萝卜。

平常人家一般喜欢用粉条炖一锅萝卜干(条),加小米辣、胡椒面提味,大快朵颐,秒杀味蕾神经。数九寒天,一道炖萝卜干,保证让人大汗淋漓,浑身熨帖。

难怪李时珍说,萝卜“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可口,乃蔬中之最有利益者”。

史料记载,我国种植萝卜有几千年历史。

萝卜自古有食疗价值,尤其是冬季的萝卜,味甜、脆嫩、多汁。中医认为,萝卜可行气、止咳化痰、除燥生津、清热解毒。

在胶东半岛,栽种萝卜分春秋两季,春萝卜一般在三四月栽种,秋萝卜在八九月栽种。

记得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每逢立秋之后,人们便开始在自留地、菜园里撒种。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管理,霜降时节,当初的微粒就会长成硕大的植株。

小雪过后,一片片绿油油的萝卜地如画卷般在广袤的田野上铺展开来。

人们把萝卜从地里拔出来,揪下萝卜缨,晒干后留着在蔬菜断档时上场。

出土后的萝卜,要晒一两天,晾干水分。然后就地挖一个长七八米、宽约一米、深八十厘米的窖子,将萝卜入窖储存。分拣下来一些小的萝卜,晒成艮瓜齑,再就是当零食,平时与大白菜搭配着吃。

新鲜的萝卜缨,细嫩、生脆,是做凉拌菜的好食材。还可以用萝卜缨包一顿包子尝鲜,熬缨子豆粕馇解馋。

白面稀缺年代,人们一般都是用地瓜面包萝卜缨包子。将萝卜缨洗净,用开水焯一下,去掉苦涩味,剁碎,挤干水分,放些粉条碎、豆腐干、虾皮、甜面酱、大葱等。

萝卜缨喜油水,放几勺猪大油增香是萝卜缨包子的灵魂。剩下的萝卜缨,挂起来晒干,等缺菜时食用。

当一锅氤氲着蒸汽的萝卜缨地瓜面包子出锅时,伴随着袅袅炊烟,一缕缕清香便弥漫整个农家。

饭点还未到,孩子们就迫不及待围在饭桌前等待。

当暄乎乎、热腾腾的大包子端上了桌,孩子们争先恐后,吃得津津有味。如果有滚烫的玉米面粥,再咬上一口大蒜就着,那堪称绝配,味蕾一触而发,幸福感瞬间爆棚。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谁家能吃上一顿萝卜缨包子,是十分惬意与满足的事儿。

萝卜虽然都是当家菜,但农村缺油,平时能够无限量供给的只有萝卜蘸酱。

晚饭时,一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母亲洗几个萝卜,切成条,放在盘里,一家老少用萝卜蘸大酱,你一口我一口,脆脆的、凉凉的。

萝卜水灵瓷实,拒绝冬天的衰败和萧寒,吸足了露水,清脆、薄凉,有些微微的辛辣,一入口,妙不可言。

弟妹们左手拿着大饼子,右手拿着萝卜条,左右开弓,一口萝卜一口饼子,个个撑得肚儿圆。

儿时,农村文化生活相对贫乏,村里没通电之前,“猫冬”在漫长的等待中开始。

晚饭过后,母亲早早地把煤油灯点着,用针头将灯芯挑亮,把火炕烧得滚热,等着“猫冬”的人们来串门。

一会儿,人们陆陆续续进了门,有的带着玉米皮,坐在炕沿上,一边聊天,一边编小辫;有的坐在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话题都是那些“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母亲最常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灯影映出她瘦削的侧脸,鼻梁上便凝起一小块亮光。

为了招待客人,母亲都要洗几个萝卜切成片,放在盆里,谁吃谁拿。

“头辣腚臊,吃萝卜吃腰”。萝卜最好吃的部位,一般留给年长者和小孩。人们谈笑风生,气氛祥和温馨。

炕头上萝卜光鲜水嫩,水灵甜润,咬上一口,发出“咔嚓咔嚓”清脆有节奏的响声,感觉特别亲切又解馋。

“头戴绿帽子,身穿白袍子,底下长着几根细胡子。”年长者常讲这个谜语,而谜底就是萝卜。

有一次,几个发小来我家玩,我提议,玩吃萝卜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获胜者奖励一本小人书。

一个小名叫“狗剩”的,别看个头矮,却初生牛犊不怕辣,几口一块,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吃了五六块,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辣得满头大汗。

农村用萝卜腌艮瓜齑由来已久。古代就有“划粥断齑”一说。

萝卜收获后,挑选一些小的,洗净后切成条,然后放进盆里加盐晒干,腌成艮瓜齑。

腌制好的艮瓜齑,切成丁淋上香油,配各种粥都是最佳搭配。

“划粥断齑”说的是,范仲淹少时家贫,借寺庙苦读,以稀粥度日。每至隆冬,一盆白粥,冻得硬实。范仲淹却以苦为乐,把冻粥划为四块,佐以萝卜干、腌菜辅之,边看书边有滋有味地吃着白粥和萝卜干,直至学有所成。这种萝卜佐冻饭的简朴日子,最终让他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脍炙人口的佳句。

平淡无奇的萝卜,陪伴我们度过了那些困苦的年代。

鲁菜中有一道萝卜块蒸咸鲅鱼,堪称家常饭中的“翘楚”。

有一年冬天赶集,母亲把养了八个月的大公鸡拿到集上卖了,换回钱,到供销社买回一条咸鲅鱼。

过去吃咸鲅鱼,就像今天吃帝王蟹、澳洲龙虾一样,是非常奢侈的事。

晚饭,母亲先把两个萝卜洗净后切成小块,放在一个大盆里,再把咸鲅鱼用水一冲,三下五除二,切下来三分之一备用,剩下的留着以后招待客人。

切成小块的咸鲅鱼放在萝卜块上,再放些葱姜丝、小米辣,淋一勺花生油,放进锅里蒸。四五十分钟,萝卜咸鲅鱼就出锅了。萝卜内瓤绿白,咬一口糯糯的,咸淡适中,甜津津的。软透的萝卜吸进了鱼鲜,咬一口,满嘴是鲜。玉米饼子就着萝卜咸鲅鱼,个个撑得饱嗝连连。

如今,咸鲅鱼炖萝卜已经成了五星级酒店的招牌菜。

冬至这天,在农村有吃饺子的习俗。用萝卜包饺子,清香可口。

将萝卜切成丝,焯水,去掉萝卜的辛辣味。放凉,捏干上面的水分,切碎,葱和姜也切成末。

将五花肉剁成肉馅儿,加上葱姜末、酱油、盐等调料,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均匀,直到肉馅儿变得黏黏糊糊,然后把处理好的萝卜丝放进去,继续搅拌,让萝卜和肉馅儿完美融合。

接下来,一家人齐上阵,男人负责擀皮、女人分管包馅、老人蹲在锅台前烧火,各有分工,配合默契。

一会儿,一盘盘萝卜馅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咬上一口。

白露至,秋风起。在胶东人家的灶台上,一锅滚烫的白萝卜炖虾,也是一道清新爽口的佳肴。

白萝卜炖虾做法极简,却暗含章法。大虾剪须开背,虾头入热油煸出红油,这是汤汁鲜浓的灵魂;白萝卜切粗丝(易软不易碎),投入虾油中翻炒至边缘透明;加开水猛火滚煮,转小火焖十分钟,萝卜吸饱虾鲜,虾肉浸染清甜。最后,撒白胡椒粉、香菜末,这是点睛之笔。

轻啜一口,暖意瞬间从舌尖流淌至心底,仿佛能驱散所有的寒意与疲惫。

药食同源。萝卜还是中药材,白萝卜山药炖羊肉无疑是美食中的“天花板”。

如今物质丰富了,生活条件好了,大鱼大肉吃腻了,到了冬天,人们注重养生,开始青睐用萝卜炖羊肉。

清代文学家、美食家袁枚在其著作《随园食单》中,详细记录了萝卜的多种做法。比如酱萝卜和醋腌萝卜:“萝卜取肥大者,酱一二日即吃,甜脆可口……承恩寺有卖者,用醋为之,以陈为妙。”又如萝卜丝馅:“萝卜刨丝滚熟,去臭气,微干,加葱酱拌之,放粉团中做馅,再用麻油灼之,汤滚亦可。”

我从小就对萝卜情有独钟,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墨痕,从童年的味觉里点点泛开,一直渗透在岁月里。

如今退休了,平时喜欢琢磨萝卜饮食文化,最擅长用萝卜山药炖羊肉。

把羊肉切成片,再加萝卜、山药,开锅后慢火炖煮,直至羊肉变得软糯可口,萝卜则深深吸饱了汤汁的醇厚,两者味道相互渗透、彼此成就。

白如乳汁的汤里,吸收了萝卜的清甜,在微微氤氲的热气中缓缓地吸溜上一口,从舌尖直接暖到了胃里,残香却还在口腔里打转,齿颊生香,念念不忘。

萝卜的味道是温暖美好的,总是让人感受到平淡中的快乐和幸福。萝卜当家,日子有了奔头。

暖心的萝卜,不仅是人类文明进步历程中的忠实“见证者”,更深深融入了无数家庭的日常生活,化作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承载着家的温暖,也维系着乡土、乡情、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