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2025年12月13日

赵阿芳

下雪啦!

2025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凌晨4点,天光尚未醒来,雪已忙活了大半夜,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蓬松的棉絮里。

远处田埂的线条变得柔和,近处屋檐的棱角也圆润起来,连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枯枝,此刻都乖乖地披上了银装,一副乖巧的模样。

最妙的是河边的垂柳。夏天里,它们总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这会儿倒分外精神——每根枝条都裹了层透明的冰壳,风一过,叮叮当当的,像是挂满了水晶的风铃。还有几片不肯落地的黄叶,托着雪,沉甸甸的,让人想起大雁南飞时留在湿泥地上的爪印,深深浅浅,都是告别的痕迹。

我打心眼里喜欢雪,这份喜欢,是有渊源的。

母亲常说,怀我那年的雪特别大。家里穷,三间茅草房漏风,一推车的家当里,最值钱的是半袋玉米。

父亲想了个主意:上山摘松球,送到县城早市,城里人喜欢用松球引火。于是大雪封山的日子,母亲揣着我这个四个月大的“小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父亲往山里走。

母亲后来总爱讲这段:“有一次,雪把路埋了,我一脚踩空,叽里咕噜就从坡上滚下来了。”每次她说到这里总要停顿一下,眼睛望向远处,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当时吓得呀,手护着肚子,心想,完了完了,这小苗怕是要颠簸出来了。”

“结果呢?”我急急地问。

“厚厚的雪,像棉花垛一样接住了我呀,傻孩子。”

母亲看着我的憨样儿,笑了。

而我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这只是个故事,而这个结局我也挺满意。

“一准是雪厚爱咱们家。”母亲最后总是这样总结。

从那以后,我看雪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不是普通的雪,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待到上学识字后,读到鲁迅先生的《故乡》。别的没记住,单单记住了闰土雪地捕鸟那段。这下可找到理论依据了!

扫开一片雪,露出里面的黄土地,支起家里筛面粉的大箩筐。短棒系上父母打苇箔的麻绳,一直拉到堂屋门后。往筐底下小心翼翼地撒一小把小米,金黄金黄的,在白雪的衬托下格外诱人。

我躲在门缝后面,屏住呼吸。麻雀们精得很,先在远处的柴火垛上观望,交头接耳,像是在开作战会议。终于有胆大的跳过来,啄一口,立刻飞走。如此反复试探,才渐渐围拢过来。

拉绳的时机最难把握。有时心急,绳子拉早了,麻雀“轰”地散开;有时犹豫,麻雀吃饱了扬长而去。偶尔真扣住了,掀开一条缝伸手去抓,那小东西在手心里扑腾得厉害,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羽毛软软的,身子热热的,一双小黑豆眼睛惊恐地看着你。最后总是心一软,手一张,看它如箭一般重新射向灰白的天空。

现在想想,其实捕鸟的乐趣,全在那份等待和谋划里了。偶尔真捉住了,反倒不知所措了。

等河面的冰结得厚实了,我们又可以大有作为了。

姥爷会拿出他的宝贝家什——他亲手做的陀螺。选一截结实的圆木,上半截旋成圆柱,下半截削成圆锥。最精巧的是在锥尖嵌一颗滚圆的钢珠子,这样在冰上转起来才利索。陀螺顶上加了个小铁罐,一转就嗡嗡作响,像只勤劳的小蜜蜂。

鞭子也是特制的,两尺长的木棍,一头系着布条编成的绳。玩的时候,先把鞭绳一圈圈缠在陀螺的腰身上,无名指和中指托着锥部,大拇指轻轻按在顶部,摆稳在冰面上。手腕一抖,鞭子一抽——“嗡”的一声,陀螺就活了。

陀螺在冰面上跳起舞来,开始有些摇晃,挨上几鞭子后就稳了,越转越欢实。嗡嗡声随着转速变化着调子,时高时低,像是在哼着什么古老的童谣。你要不停地抽打它,力道要匀,角度要对,抽重了它会跳起来,抽轻了它又慢下来。太阳照在冰面上,白花花地晃眼,我就追着那个旋转的小东西,一圈又一圈,忘了冷,忘了饿,忘了时间。冰面上留下一圈圈细细的鞭痕,像是时光走过的印记。

有时几个孩子会凑在一起比赛,看谁的陀螺转得久。各色陀螺在冰面上嗡嗡作响,你追我赶,偶尔撞在一起,“啪”的一声各自弹开,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继续转。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专注——整个世界就剩下你、你的陀螺和那片白茫茫的冰。

雪的本身,就够孩子研究一个冬天的。

我试过伸手去接,还没数清几个角呢,就在掌心化成了水珠。

后来我学聪明了,把父亲的军大衣铺在磨盘上,这样雪花落上去就能多停留片刻。这下可看清楚了——真的没有两片是完全相同的!有的像鹿角,枝枝杈杈;有的像花朵,瓣瓣分明;有的简单如六芒星,有的复杂得像教堂的玫瑰窗。它们静静地躺在绿色的粗布上,晶莹剔透,边缘闪着微光,然后缓缓融化,最后消失无踪。

那时我就常想:天上一定有位特别有耐心的神仙,拿着水晶刻刀,一片一片地雕刻这些易逝的艺术品。不然怎么解释这么精美的东西,就像不要钱似地往下撒?

说起玩雪,我们能玩出花儿来。

堆雪人必须要有创意。松球眼睛,胡萝卜鼻子,这些是标配。关键是要给雪人找个身份——有时是村里的老爷爷,戴顶破草帽;有时是我们的老师,插根树枝就是教鞭棍。记得有一年我们堆了个特别胖的,肚子圆滚滚的,大家都喊作:妈妈。

打雪仗是最讲规则的。说好了分两队,打着打着就成了混战。我姑家表哥最善于欺负我,总喜欢把雪团塞进我后脖颈。那滋味呀——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蹿,能让人一蹦三尺高。衣服里化了雪,湿漉漉地贴着背,回家少不了挨一顿说,可当时只觉得痛快,哪还顾得上?

当然,最刺激的要数在村边河道的那段天然滑梯玩了。

那是段背阴的河坡,冰结得又厚又光。我们折几枝松枝垫在屁股底下,坐稳了,后面的人一推,“哧溜”一声就滑下去了。风在耳边呼啸,雪沫子打在脸上,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又一下子落回肚子里。笑声和尖叫声震下树梢一堆雪,扑簌簌,落在了童年的心里。

滑雪的代价是傍晚回家时,棉裤湿漉漉的,并且屁股那块总是磨得发亮。母亲一边为我烘棉鞋棉裤,一边教训我:“成天这么野,长大了没人要你。”

棉裤在灶火旁烤着,散发出暖烘烘的潮气,混着烤地瓜的甜香,那就是我记忆中冬天最熨帖的味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还在窗外不紧不慢地下着。我在有暖气的楼房里,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扑向柏油路,很快化成黑色的水渍,忽然就想起那些年,我们一群孩子在雪地里疯跑的样子,头发眉毛都白了,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久久不散。

儿子从书房探出头来:“妈,雪下大了!”

“是啊,好大的雪。”我回应着,“过来看看。”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堆个雪人了。”

“当然。”我说,“不过你得答应我,堆个特别一点的。”

“堆什么?”

我想了想:“堆个摘松球的女人吧。”

……

雪还在下,不急不躁的。它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来,见过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见过我童年时在冰面上抽陀螺的专注,见过我们滑冰坡时的疯狂,如今又来看我的孩子。

这些洁白的小东西,一代一代地,就这样默默见证着人间的故事。

而每一个雪天,都是时光给我们的礼物——它让我们慢下来,停下来,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看看那个在雪地里捕鸟的孩子,看看那个在冰面上追着陀螺跑的少年,看看那些冻得通红却满是笑容的脸。然后继续往前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等着下一场雪来轻轻覆盖。

就像姥爷做的陀螺,总会在某个冬天,在某个孩子的鞭子下,重新嗡嗡地转起来,唱着那首永远不会老去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