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心中的树

2025年12月11日

牛图

多层楼的小区,盖在东西高坡上,因楼后为六米高的石砌悬崖绝壁,故堪比高层。

家住四楼西,是二手房,季春时节,住进去的第一天,我见到一楼楼梯北窗口晃动树枝,浓绿的椭圆形叶子翻动,空旷的北面,春风呼呼叫响,虽是四五级风,在这儿却显得势大。我贴近加了铁栏的北窗寻去,一拇指粗的杏树,从墙根缝里钻出,初时大约用力过猛,挺不起身子,便只好贴地面蠕动,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经历了多少艰难,估摸只有一尺长,攒足了力气,凝聚精神,一个猛子,挺起头,向上发力,钻高一米左右,伸了三个枝杈,东西北,齐刷刷长去。我才晓得,这精灵的杏树,它目光极为敏锐,它怕伤了墙,这样去抢占足够的空间,才能不憋屈自己。没有伸展旺盛的枝杈,没有丰盛的叶子,吸收不到阳光,欠缺雨露,瘦弱的根部又无养料,我对它的前景不免担心,凶多吉少。

它零距离靠近地面,横向一尺,拐了直角,虽然不尽如人意,却具体而微地作为树的形象,顽强地展示在时空中。

当初它来自哪里?或许是某个人吃了杏,随手把核弃在墙角里。墙角水泥脱落,把它掩埋进暗黑中。它沉睡过去,就这么跟泥尘融为一体。自然之手却不曾忘记它,不时给它送来吝啬的雨水,或者雪水,泡醒了它。它破开了壳儿,杏仁生芽,根须扎进缝隙里,一点点钻进水泥下的泥里:那儿有砌墙时填进的泥土,足够养它弱小的根须。它运气不错,有了客观的生长境况,活下去就有了希望。

这年,它第一次开花。

凌晨,我去学校跟操,拐过一楼,情不自禁地望北窗,那儿黑乎乎的,杏树掩在暗中。等跟操回家,正是太阳冒头时,杏树开了一片花,早早把北窗映亮了。春天的早晨时常见霜,楼北地基经年不见阳光,空旷寒冷,杏花抖抖索索地挂在枝头,委实可怜。一天三个来回,我总要瞅上它一眼,不刻意转头,走到窗旁,脚步习惯地停下,看看杏花。

看着看着,杏花落了。看着看着,叶子盖住了树枝,叶子翻动,露出指头肚大的杏儿。它害羞似地望我,我算起日子,已经初夏了。看过几天,它雀蛋大了,且黄了脸儿。杏树叶遮不住它,它把树叶挤到一边,仿佛在说,靠后点儿,俺要地方。杏儿在树上晃动,它把风当作朋友,任它抚摸。

我站在窗旁,仔细数点杏儿,一共22个。一楼住着个95岁的老太太,整日不出门,听说半瘫痪,退休的大女儿在伺候她。见我数点杏子,她买菜回来,对我说:“是不是24个?我早数过了。三个枝杈各8个,这可是棵甜梅杏,吃起来可口。”

我说:“怎么我数了22个。”

她用手指着北面的枝杈说:“北枝上的两个看不清,被早枯的树叶挡了。”想问问她,这杏树咋长在这儿?她好像揣测到我的心思,对我说:“楼房建起来第二年,它就长出来,自然生。根在台阶边上,不影响墙基,随它生了。”

杏儿渐黄,几天不见,全黄了,仿佛一个个鸡蛋黄,拉弯了树枝。嗅嗅,开着的北窗飘进一股清香。我想起了老家邻居有棵杏树,每到杏半黄,我们会趁没人时,爬树摘杏。邻居大伯偶尔见了,并不在意,也不吭声,站在树下,等我们慢慢下树。他说:“杏不熟,你们就这么摘了,那不是害了它?凡是有命的,都有个寿限,它熟了,那就是走到头了。你们不让它自然死,生生扭死它,这可不好。”从此,我们不再偷杏,等它自然熟。邻居大伯等杏熟,会一家一家分,那熟透的杏,甜香,杏核饱满。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它的生命并没有消失。比较我们摘到的酸味十足的半黄杏,不觉脸红,心沉了沉。

看着一个个黄杏,上下楼梯,恍若有了灵性,身处自然中。

一个个杏直到熟透,如黄灯笼挂在树上。只一天时间,有的落在平面的水泥台上,有的跌破了肚子,摊了身子睡在水泥地面。家雀,甚至喜鹊不时来啄吃。啁啁的鸟声,让屋后灵动起来,没有杏的树,依旧是一道风景。

夏天,杏树叶子墨绿墨绿的,风会带来灰尘,把绿色染成灰蒙蒙的;不几天来场雨,把粘满灰尘的叶子洗一洗,又焕发了满树生机。

立秋的风说来就来,每晚听到朔风吼叫,足有七八级,再有零下十几度的冷,我会想起杏树,它能抗过去吗?它会不会被冻成冰棍?白天,看它,它自然挂着冰花,挺起直直的身子,刺向天空,树梢那儿似刀剑,威严地发出吼叫。冰花里,细细辨认,依旧有新新的树皮,绝没有枯萎的征兆。最好来一场大雪,包裹了树,它会感激,那雪权作棉衣,遮挡严寒。春天不觉到了,杏树伸张开枝杈,一股新绿从枝枝条条里渗出,当柳树发芽时,它也冒出了骨朵儿。

我搬进来五年,杏树结多少杏,我再也数不清了,麦黄时,满树杏黄。老太太女儿时常开了她家北窗,给杏树喂买来的肥料,时常给它浇浇水。即便喂它,也不狂放,占着一米见方的时空,绝不影响一楼人家通风,在枯燥的境况里,绽放着生命活力。

杏树已经不是一棵树,而是跟人一样有灵性的生命,它的顽强,它的气场,无形给了人鼓舞。人的生命其实不如这棵杏树,有多少人生于恶劣环境中而被困住,一生不得伸展。要有此树的顽强,何惧不开花结果。

几年后,一楼老太太96岁寿终正寝。临终,她跟女儿说,这楼要卖,不管谁买,告诉他,莫砍了杏树,那是宝。

老太太的楼房被一对中年夫妇买下。中年夫妇嗜花草,又喜木根花,这杏树正合心意。每到杏树开花季节,他家开北窗,常见夫妇俩站在窗前赏花。他们有儿子正读高中,高考那年,夫妇俩给杏树披了红彩条,又按时给它浇水、追肥。高考前,杏黄了满树。高考揭榜,儿子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儿子临行前,在窗前拍了张他和杏树的照片,他说,我要带上它的灵性,它的精神,踏上求学之路。

这杏树已经不单单长在墙缝里,已经长在见过它的人心里。

亲朋好友多次劝我去买电梯新楼房,说岁数大了,爬不得楼梯。我始终没有想搬离,因为,我有一棵树做伴,每天看到它,我不再打怵爬楼。跟它一样,慢慢顺应时空,一切看似的艰难均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