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

一

青岛有个小青岛，和青岛栈桥一水之隔。岛上有灯塔，多大树，碧绿蓊郁，小巧秀美。它很神秘，曾是个军事禁区，游人不能随便涉足。

那天，我来青岛玩，早晨沿着蓝蓝的青岛湾，走到鲁迅公园西门时，看到白墙上画着一个红色箭头，下面有一行字：由此去小青岛。

我大喜，便走上了一条曲里拐弯的海岸路，走进了小青岛。

岛上，首先吸引我前行的，是一条锈迹斑驳的小铁道，它在断崖危岩的掩护下，向岛的西面蜿蜒着。我沿着小铁道前行，走到小岛西端，在一块铁青的岩壁下，小铁道像两条草蛇似的，拱进了一个石洞里。

石洞有厚厚的铁门，门上锈迹厚厚。

原来，这座石洞曾经是日本人的鱼雷仓库。

一战后，日本取代德国占领青岛，他们发现小青岛的战略地位很重要，扼守该岛，就能封锁青岛港乃至整个胶东半岛的南大门。眼前的鱼雷洞和那条小铁道，正是当年的产物：一旦战火燃起，小火车会把洞内的高爆鱼雷飞速地运到附近军港的炮艇上。当年，日本人把小青岛改名加藤岛，地下几乎挖空。

走在小青岛上，我时时蹑手蹑脚，生怕哪一步踩重了，会踏碎了“蛋壳”而跌进冰冷的深渊。

二

由小青岛，我想到了半岛北端的烟台山。当年，列强在烟台山上大建领事馆。和其他国家的领事馆相比，日本领事馆显得格格不入。

一是馆址。它建在山顶西北角的悬崖之上，俯视着进出港口的狭长航道。西面不远，便是直通胶东腹地的烟台港，北面则无遮拦地监听着浩渺的芝罘湾。把领事馆建在一个地基并不牢固的高地上，显然不是为了观海听涛作俳句，它使人想到了“岗楼”。

二是建筑。说它是个领事馆，其实更像是一座碉堡。楼体厚墩，贴着酱色的铁硬外砖。1999年春天，为采写一条现场新闻，我曾经潜入这座被破坏了的“碉堡”内，惊讶地发现楼内的墙壁和地板异常厚且硬。楼下还有个地下室，室内暗藏着刑讯室。

每次走近这座不伦不类的领事馆，我都会感到毛骨悚然。不要忘了，这座既像岗楼又像碉堡的古怪建筑，其建成的时间，比后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早了二十多年。由此可知，日本人侵华战争的酝酿时间有多长。

我总觉得当年的日本军人既贪婪凶残，又阴险狡诈，既像明火执仗的海盗，更像越墙挖洞的小偷。对待中国这个地大物博的邻国，其心事格外幽微，其心理分外阴暗，其目之所视、耳之所闻、心之所思、手之所为的，似乎都紧紧地围绕着一个隐秘的所谓“千年大计”。

比如那场中日甲午战争，它爆发于1894年，而在1884年甚至更早的时候，便有大批的日本浪人充当间谍，潜入中国的各个战略要地，观民风、察社情、进军营、搜情报、招汉奸、搞策反，为即将打响的那场决定两国国运的大战做着各种肮脏而周密的准备。

可悲的是，在倭人虎视眈眈、磨刀霍霍的那些年里，咱们的大清国多半时间是在昏昏然陶醉于北洋巨舰如同黔之驴似的震慑作用……甲午炮声尚未响起，大清国的命运便已经注定。

三

众所周知，惨败于甲午的大清国，从此命运更加凄惨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而那些惯用筷子的日本食客，喜欢不时地拿起倭刀，从堆放美食的躯体上割肉，放在烈火上，伴着清国的惨叫烤着吃。中国人都记得“九一八”事变的枪声和卢沟桥事变的炮声，其实，早在1928年5月，那把饱饮中华血泪的倭刀，就敢在小青岛的军港登陆，坐着胶济线的火车，一路杀进千里之外的济南府，一气杀害了6000多名无辜的中国军民，并把前来交涉的南京国民政府外交官蔡公时割耳削鼻、剜眼绞舌。同时被杀害的还有16人，他们是蔡大使的部下，是一些文弱博学的外交人士。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人类在蒙昧时代就已定型的一条不成文的约定，它使原始战争稍稍地保留了一点人性的温度和理性的光芒。但在二十世纪的文明时代，那些野蛮的日本军人却践踏了这个约定。

其实，在蔡大使遇难的那个夜晚，济南城驻扎的中国军队有好几个军，多达数万人。他们士气正盛，是刚刚打赢了江南的北伐战争又乘胜跨江继续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当时横行于济南大街小巷的日本军人，不过区区五千人！但是，那些杀红了眼、杀昏了头的鬼子，根本不把中国军人当成一回事，他们认为中国军人手里端的“汉阳造”都是些烧火棍！可悲的是，他们赌赢了！“不要和日本人交火！大军北渡黄河，继续北伐！”这是当时的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发出的军令。

当时蒋介石就在济南城，他是听着窗外的阵阵枪声、炮声、哭喊声时发出这个军令的。济南惨案，是日本军人对我中华尊严进行的又一次痛彻灵魂的“凌迟”。

仍是那把倭刀，在“济南惨案”发生9年后，在南京，屠杀了30多万中国军民；

仍是那把倭刀，在“济南惨案”发生9年前，在一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上，以战胜国的姿态，欺人太甚地扎进同样是战胜国的中国的躯体，企图把整个山东省——孔子和孟子的老家、墨子和孙子的老家、辛弃疾和李清照的老家——剜进它那狭小的版图内。

两个“9年”，微妙的时间节点。济南惨案是一次报复，为“巴黎和会”上吞灭山东的美梦最终破灭而实施的报复；也是一次试探，对凯歌锐进的国民革命军的一次试探。结果，报复成功了，试探不出其所料。于是，他们胆子壮了，野心大了，蛇吞中国的脚步步步加快……

请铭记这样一个历史细节：当济南惨案进展到癫狂的高峰时节，有大批居住在济南的日本侨民充当日军的向导，甚至索性直接操刀杀人。

二战结束后，在东京大审判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并没有追究当年日军在济南犯下的滔天罪行。济南惨案，似乎也一天天地被世人和国人淡忘。

四

小青岛很小，十分钟就逛完了。逛完了小岛我发现，构成全岛浓浓绿意的，竟是朴树！一种在石硼上伸展鹰爪般的粗根、到处破岩扎土的奇树，弓紧手指弹那树根，会弹出铁的冷硬和铜的铮鸣。

走出小岛时，我看见岛外有个海军博物馆，陈列着军舰、火箭、导弹……与岛内那个鬼气森森的鱼雷洞相对，显得意味深长。我不由地想起那部著名的抗战大片《百团大战》，里面有个八路军勇士喊出了这样的台词——

“将来，我们也会造出这样的坦克，造它一千辆一万辆。到那时候，小鬼子们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绝对不敢！”

这还是太乐观了。你仅有坦克，小鬼子仍然会来欺负你的；你即使拥有了导弹、原子弹，他们仍然还会想着来欺负你！

有了坦克，有了导弹，有了原子弹，还要拥有“百团大战”那种齐心杀敌的精、气、神。

中国人要有精、气、神，这才是重要的！“万众一心”，这是国歌里的歌词，这四字，深深地扎进我们最痛的那个“穴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