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1日
冯宝新
白洋河的水,流淌了千年。它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见过西汉辕固讲《诗》的晨曦,映照过元代丘处机传道的月牙冠,也揉碎过清代郝懿行训诂时的灯影。如今,它依旧一往情深地绕着栖霞城缓缓地流淌,仿佛又在陪伴一个撑船而行的打捞者。
这个人叫孙明浩。作为一位机关干部,他在日常繁忙工作之外,都在与“业余”二字较劲,在四十余年里写下400万字著述。河韵长流,文脉守望,他成为栖霞颇有成就的地域文化学者。
一
我与明浩是高中同学,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俩同年高考上岸,走出黄土地。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县药材公司工作,相继担任过药材公司销售部经理、县团委宣传部部长、栖霞市党员电化教育中心主任等职。工作变了,担子重了,他没有顾此失彼,一直坚持把读书学习写作研究当作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以满腔热情在自学道路上一路向前。
他爱书如命,喜好藏书,多年来家中拥有了近万册藏书,先后被评为“烟台市十佳藏书家庭”“齐鲁书香之家”“全国书香之家”,成为“烟台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山东省自学考试优秀毕业生”“山东省十大优秀自学者标兵”。
从二十多岁毛头小伙到进入花甲之年,他坚持梦想,经住了清苦,耐住了寂寞,一直在社科研究领域里默默耕耘,先后发表社科论文60余篇,多次被《人民日报》《新华文摘》《每周文摘》及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复印报刊资料》等国内权威期刊转载发表并获奖,其中有一项研究成果获国家人事部优秀成果三等奖,有两项研究成果分别被有关部门“报送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参阅”“报送中央领导同志参阅”,有三项研究成果获山东省人民政府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二、三等奖。
他在社科领域研究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我是了解的。后来听说,他又一头扎进栖霞地域文化的挖掘与研究,十年磨一剑,竟取得不菲成绩,这又令我惊叹和钦佩。
刚参加工作的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保管员,上千种药材的产地、功效,被他用工整的小楷写在卡片上,贴满药柜。下班后,仓库角落那盏昏黄的灯便成了他的太阳。药柜成了书桌,台账本旁,是摊开的《经济管理基础》《政治经济学》和《国民经济管理理论》等十几本经济和企业管理方面的书籍,留下密密麻麻的十余万字学习笔记。
“有人说我不务正业。”他说,“可我心里亮堂得很。那些药材,治人的身;而栖霞的这些历史文化,养育的是胶东屋脊一代代人的魂。”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业余”里,一篇篇社科论文诞生了,几大箱关于栖霞风土人情的资料和笔记也积攒了下来。这份坚守,源于一种最朴素的情怀——对脚下这片土地无法割舍的眷恋、热爱与责任感。
二
情怀成就事业。这情怀的第一次喷薄,是那本43万字的《栖霞风物》。明浩的工作岗位虽然多次发生变化,但“记录栖霞文化”这一业余目标,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他常说:“工作是本分,可栖霞的文化宝贝再不捡,就真没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坚定:先编一本系统的《栖霞风物》,给栖霞留本“文化账本”。此后的三年,他的业余时间被彻底填满。白天,他要处理工作、协调项目;晚上,便伏在书桌前,对资料进行分类——山川地理、名胜古迹、文史名人、民俗风情,各类资料堆满了半间屋子。周末,当别人在休息时,他却骑着自行车,跑遍栖霞的几百个村庄,与老人们交谈,记录婚俗、谚语,收集各种传说。
20世纪90年代初,烟台市社科联、市文化局以及省社科院领导多次邀请他去市直部门和省城工作,一面是更好的前程,一面是手头的地域文化研究已取得初步成果。经过一番内心痛苦挣扎,他还是选择留下来。2005年3月,经过三年的努力,《栖霞风物》一书终于出版。这本书里,饱含着孙明浩三年业余时光的温度:书中收录了从西汉辕固、元代丘处机到清代郝懿行等55位栖霞历史名人;打破“生不立传”的传统,记录了147位当代文化人;140多幅照片里,既有牟氏庄园精美的砖雕细节,也有民间艺人巧夺天工的草编作品。
烟台文化学者安家正评价说:“孙明浩出于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凭着一颗热爱胶东屋脊的赤子之心,甘于寂寞,默默奋斗了三个春秋,终于集其大成,将一本厚重的专著呈献在读者面前。”后来,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栖霞旅游文化丛书》,选中《栖霞风物》的主要内容,列为丛书之一以《古风撷英》书名再次出版发行。
情怀的大小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能干什么事、干多大的事。有什么样的情怀,就会绽放什么样的人生之光。而将这份情怀推向极致的,是他对丘处机二十年的追寻。我环顾他的书房,那个专放丘处机资料的三层书柜,《一代宗师丘处机》《丘处机与太虚宫》《神仙丘处机》5本书整齐地摆放其中,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集大成之著三大册的《神仙丘处机》一书,耗费了他整整十年的业余时光。为了寻一本台湾史学家姚从吾的《丘处机年谱》,他托人辗转海峡两岸;书中400多个字库里没有的生僻字,他抱着《汉语大词典》一个一个地查,再做成图片插入文稿。
孙明浩谈起丘处机,不谈那些神乎其神的神仙传说,却对“一言止杀”的细节考据得精详。“你看,”他翻开泛黄的书页,指着一段文字对我说,“丘处机对成吉思汗言‘节欲止杀’,不是空讲道理,是教他春天不围猎,让万物生发;打仗时饶恕降卒,是积王朝的德。这才是大慈悲。”青灯黄卷,皓首穷经。他从故纸堆里,复活了一位有血有肉、关切苍生的思想家、文学家、旅行家,而不仅仅是一个道教“神仙”。
面对《神仙丘处机》这三卷本的大部头,我不禁感慨,没有一种情怀,没有一份深深爱,怎么可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执着坚守,创作出这样的巨作?
三
明浩的业余文化探索,目光从不只限于某个人、某本书,而是试图串联起栖霞的千年文脉。在完成丘处机研究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清代大儒郝懿行。
这位栖霞籍学者,以《尔雅义疏》名震学界,与夫人王照圆并称“齐鲁儒林双璧”。然而,由于史料的散佚,其生平业绩在故乡一度鲜为人知。“郝先生是栖霞文化的‘活化石’,他的故事和学问,不能就这样埋在故纸堆里。”抱着这份执念,孙明浩用近十年的业余时间,不辞辛劳地走遍各地搜集资料,一点点为郝懿行“立传”。
在整理过程中,孙明浩不仅梳理郝懿行的学术成就,更注重挖掘其与栖霞的紧密关联,整理出了20多万字的资料。其研究成果分别在《烟台晚报》《春秋》等报刊发表;并收录于《烟台历史文化丛书》和《烟台区域文化通览》。
汉代大儒辕固——这位曾与景帝辩论“汤武革命”、敢在窦太后面前称《老子》为“家人言”的学者,其籍贯一直存在“桓台说”与“栖霞说”之争。孙明浩出于对家乡文脉的深厚情感与责任感,决心为家乡的文脉寻得“实据”。
在退休前后的业余时间里,他开启了系统的考证工作。凭借着对历史研究的执着与热爱,他深入钻研胶东文化视域下的辕固与齐诗学。先后推出《辕固故里栖霞考:基于千年文献链与历史地理的实证研究——兼论“桓台说”的附会本质与辨正》等3篇研究论文。他以严谨的态度梳理千年文献,从历史地理角度抽丝剥茧,指出“桓台说”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为“栖霞说”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支撑。
从西汉到清代,他用一己之力串起千年的文脉。明浩感慨地说:“争‘故里’并非最终目的,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栖霞的文脉源远流长,从西汉就已生根发芽。辕固的刚直、丘处机的坚忍、郝懿行的务实,这些都是我们栖霞地域文化中应当传承下去的精神基因。文化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我始终坚持在业余时间著述,就是为了给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续脉。”
这话说得何其真诚!原来,情怀就是明知业余却全力以赴,看似平凡却成就永恒。在当今这个浮躁和焦虑的社会,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守夜人?
四
只要心怀热爱,人生处处是舞台。2022年,明浩退休不离岗,作为栖霞市“五老”宣讲团成员、龙腾社区老干部公益服务队队长和“银领红色”宣讲团团长,他在社区集市的烟火气中,将胶东革命烽火化作生动故事,向孩子们播洒精神的火种;作为霞光文学社的常务副理事长,他悉心指导着中小学生的文学创作,期待着年轻一代的笔尖能继续书写栖霞的精彩。他筹备会议、撰写材料,还主动请缨负责社区报栏张贴管理工作。他的身份从仓库管理员变为干部,再变为今天的“银龄”文化传播者,但内核始终是那个在白洋河畔的“文化守望者”。
有人不解地问他:“感觉你退休了比上班还忙碌?”他笑着解释:“前半生我在业余时间‘找根’,寻找辕固、丘处机、郝懿行这些文化之根;后半生我在业余时间要注重传承,希望能和年轻人一起,把文化的根扎得更深,让更多人能够写出栖霞的精彩故事。”
岗位变了,但情怀不变。这情怀,是仓库里那盏亮到深夜的煤油灯,是自行车辙印遍乡野的尘土,是书桌上十年磨一剑的孤寂,更是一位文化守望者将个人生命与地域文脉紧密融合的生动诠释。
白洋河还在流淌。我突然懂了,河水千年不绝,是因为有无数支流汇入;文化生生不息,是因为有无数个孙明浩在业余的时光里点亮灯火。他们不是专业的学者,却是黄土地最忠诚的儿女;他们的著述可能不入某些“法眼”,却是故乡最坚实的根基。
夜色渐浓,我合上一本本厚重的大书,仿佛看见河面上浮起无数光点——那是辕固的《诗》教,是丘处机的道义,是郝懿行的训诂,也是孙明浩四十年业余耕耘的深情守望。它们汇成一条光的河流,照亮栖霞的夜空,也照见每个游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