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30日
孙瑞
大白菜在胶东人四季轮回的餐桌上,如影随形,三餐相伴。
初冬季节,又到了吃大白菜的时候,翠绿舒展的大白菜,菜帮嫩、汁乳白、味鲜美、纤维细、易消化……无论是醋溜还是炖、煮、涮、炒,总能以独特风味满足挑剔的味蕾。
我对大白菜情有独钟,在记忆的细腻脉络里,藏着对它的汗水与情愫。
一
上世纪70年代,我们一家生活在莱州丁字湾农家。
那时候,五口之家分二分自留地,其中四分之一用于种葱、韭菜、姜、辣椒等,其余种大白菜。
当时我父亲在县城工作,县城离家五十公里路程,交通不便,自留地便落到我母亲一人肩上。为让孩子们冬天能吃上大白菜,1971年秋,母亲挺着怀孕九个多月的大肚子,到离自留地三四里外的池塘边,用扁担挑水浇菜地。对大白菜而言,合理的浇水是保证丰收的关键所在。
母亲身高不到一米六,步履蹒跚,从上午开始,一直挑到夕阳西下,双肩都磨起了水泡。傍晚,炊烟袅袅在乡村上空升起,山村恢复寂静。母亲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又忙碌着给三个兄弟姊妹做饭。
灶台的火苗舔着铁锅,母亲扶着灶台慢慢起身,想去端案板上的菜。只见她稳住身形,一手托着肚子,一手小心翼翼地端起菜盘。刚把菜放到桌上,突然一阵坠痛袭来,母亲赶紧扶住桌沿,弯着腰缓了好一会儿。这时,母亲突然肚子疼得厉害,预感到要生产了,她便喊我,快找村里的一位接生婆来接生。
接生婆来到我家。她高高的个头,不慌不忙,非常淡定地让我到草垛抽一些麦秸,然后用火柴点燃,从包里迅速取出一把剪刀,在火上烧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消毒程序)。等剪刀凉了,她便来到母亲的炕上,开始给母亲接生。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我在外间突然听到“哇……”一声啼哭,新的生命呱呱坠地,我又添了一个三弟。
弟弟出生三天之后,母亲便下了床,她像正常人一样,开始忙着做家务,给弟弟洗换尿布。
二
小雪节气,是三弟满月那天,也正是大白菜收获储藏的时节。
此时,天已经很冷了,天空中飞舞着雪花。母亲给弟弟喂完了奶,便带我一块儿去自留地收获成熟的大白菜。收完了后,除了留下几棵带回家现吃,其余的就地挖菜窖储存起来。
挖菜窖时,母亲教给我先用铁锨在地里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宽一米、深一米、长三四米左右,将大白菜整齐地码放进坑里,然后培土,以不能冻到大白菜为原则。
经过窖藏的大白菜,水分不流失,味道更醇正。窖存的大白菜一直可吃到来年清明前后。一个漫长的冬天,想吃白菜就去菜窖子里扒,随用随取,得心应手。
大白菜帮助人们度过那个饥荒年代。一个家庭,没有几百斤、乃至几千斤的大白菜,是难以挨过这个冬春的。所以人们又称大白菜为“当家菜”。
大白菜百吃不厌。炒着吃、炖着吃、醋溜白菜、清炒白菜、包包子、包饺子、开面条卤、腌咸菜,几乎所有的烹调手段都能派上用场。
立冬到了,家家户户有吃饺子的民俗。先从菜窖里抠出几棵白菜,深绿色的菜叶包裹着浓郁的季节的痕迹。把大白菜一片片细心地掰下来,切成细细的碎末,稍微在菜里撒上一点点盐,让白菜先出出水分,然后把水分挤干,这样包出来的馅才不会稀稀拉拉的,口感也更好。
五花肉剁成肉馅儿,加上葱姜末、酱油、盐等调料,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均匀,直到肉馅儿变得黏糊糊的。然后再把处理好的白菜末放进去,继续搅拌,让白菜和肉馅儿完美融合。
一家人忙着擀皮、包馅、下锅等工序。弟弟妹妹一直守在灶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白胖胖的饺子在锅里上下翻滚。白菜猪肉馅儿散发出的油香气味,让清冷的房间里顿时洋溢起浓浓暖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起热气腾腾的水花,空气中弥漫起香暖的氤氲。
一盘盘饺子,热气腾腾地摆满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看着闻着就早已食欲大开。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有时烫了舌头,或咬了嘴角,但都抵不住那鲜美味道的诱惑,吃了一碗又一碗。饺子皮的软糯、白菜的清甜和肉的鲜美一股脑儿涌进嘴里,那口感美极了。
到了第二年开春,菜窖里的白菜吃得差不多了,地里陷下半人深的大坑。这下,可忙坏了淘气的孩子们,他们模仿《地道战》,在菜窖里捉迷藏、打雪仗,好不热闹。
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随父亲“农转非”,进了城。在计划经济时期,大白菜也是要凭票供应的必需品。
冬天的清晨,人们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大早在菜店门前排着长队,等待购买凭票供应的大白菜……假若是单位食堂,蔬菜公司会给你一张调拨单,单位要自带车辆,组织职工到农村的菜地里去拉大白菜。
计划经济时期大白菜是几分钱一斤,是价格低得不能再低的商品,所以后来一些商家在推销商品时,会说某某商品“白菜价”,以形容其廉价。
记得1983年深秋的一天,父亲所在的商业局统计分大白菜,单位根据上报数量,统一派车拉。别的家庭一般都报二三百斤,我父亲一下子报了两千斤,这个“天文数字”直接把分管后勤的工作人员吓懵了。
两天后,大白菜从农村用专车拉到局里后,父亲从食堂借了一辆地排车。这时的我已长大了,逐渐开始承担起家务的重担。我用地排车载着大白菜,哼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一溜小跑,欢天喜地把大白菜拉到家里。
母亲把一棵棵大白菜小心翼翼地分成三六九等,老菜帮实在没有利用价值的扔掉,剩下的用于每天中午炖大白菜。炖的时候,偶尔加点豆腐、粉条、红辣椒什么的,就算是“开荤”了。
当然,过年过节,菜里要放点肉,下班回家的路上,大老远我就能闻到香味。
白菜根母亲也舍不得丢弃,留着切成片,和香菜配伍,腌咸菜。早饭,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大米粥,就着腌白菜根,暖意融融,上班的路上不再寒冷。
白菜心用于和粉丝拌“火菜”。有时候,母亲烘几粒花生米,捣碎后放在菜里调味,吃起来那个香啊,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单位吃食堂,几乎天天是大白菜,菜里基本没有油水。中午开饭,小黑板上写着:大白菜五分钱。于是,我打了一个四两的窝窝头和一份大白菜。
窝窝头茬子太粗,难以下咽,我就把它掰碎,泡在白菜汤里吃。计划经济时期,定粮吃饭,时常要挨饿,窝窝头也不能满足肚皮所需,如果肚子再不饱,唯一的办法是端着饭盒里的白菜汤,到茶炉倒上开水,再灌到胃里,吃个水饱。
后来,生活条件逐渐好转,但大白菜仍然是整个冬天的主打菜。
每天我下班后回家,母亲把白菜炖粉条用盆端上桌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再烧几个小米辣,凉后用蒜臼子捣碎,放在菜里提味,爽辣可口。
四
白菜,古称菘、白菘,是我国的原产蔬菜。
南朝宋齐时文人周颙有句:“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齐梁时期的陶弘景云:“菜中有菘,最为常食。”说明白菜从南方引至北方后,已经成为人们常食的大众菜。
明代李时珍引宋代学者陆佃《埤雅》说:“菘,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谓之白菜。”可见白菜之名早就有之。
印象最深的是大画家齐白石的“白菜情结”。白石老人不仅在饮食上素爱白菜的清白之气、清香之味,更常常描摹之,称白菜为“菜中之王”,“清白传家”也是齐白石画白菜时常用的画题。
史料记载,在胶东半岛,自明朝洪武年间就开始种植大白菜。
大白菜的成熟期足够短,能够极大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立秋种,小雪收,生长发育在100天左右,历经自然界的寒温炎凉,于三伏酷热里煎熬过,于秋霜凛冽里砥砺过,到最后,修炼得干干净净,脆脆爽爽,青涩褪尽,味道纯正。
用大白菜做食材,可以做出不止上百道家常菜,白菜可炒可炖可凉拌,堪称“百搭”。白菜拌海蜇、白菜炖粉条、炖鸡炖肉……不管怎么吃都好吃。
蔬菜家族中,白菜堪称“无冕之王”,无论达官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有享用它的权利;它不娇气,不势利,不炫耀,不与那些节令蔬菜争宠,却位居餐桌首席,是居家必备的菜品。
大白菜,让寒冷孤寂的冬季变得温暖如春,让单调的日子变得美好而惬意,让生活变得丰盈而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