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朱”字的一个义项是指颜色，即大红色。“茱”指茱萸，应该是一种与红色有关的植物。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有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他们插的就是这植物吧，到底长什么样呢？上网一查，立马蒙圈，原来茱萸有山茱萸、吴茱萸和食茱萸三种。王维插的是哪一种呢？说哪一种的都有，而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毕竟大家都没法与王维当面对证。但是如果足够认真，足够细心与耐心，还是可以透过文字的缝隙窥见一丝真相的。

一

先看下九月九日插茱萸的习俗。《西京杂记》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西京杂记》托名汉代刘歆著，东晋葛洪辑抄，历代指为伪书，所言或不足信。东汉崔寔《四民月令》：“（九月）九日可采菊华，收枳实。”此时九月九日还不是节日。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九日登高》：“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桓景、费长房均为东汉人，这是重阳节节日习俗形成的肇始。

唐孙思邈《千金方·月令》：“重阳日，必以肴酒登高远眺，为时宴之游赏，以畅秋志。酒必采茱萸、甘菊以泛之，即醉而归。”古人节令合节序传统，以茸切的时令花瓣泛于酒面，称为“泛花酒”。唐人喜以茱萸入诗，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朱放《九日与杨凝、崔淑期登江上山会，有故不得往，因赠之》：“那得更将头上发，学他年少插茱萸。”与王维的那首合称为“三茱萸”。宋韩维《九日席上赋得茱萸》：“三英佳句在，殊喜继风流”，说的便是此事。

在古代，九月九日原来是作为长寿节来庆祝的，汉儒重阴阳五行，认为“物不可极，极则反”。“九”为阳数之极，九九则为阳上加阳，极则穷变，转而为阴，标志着灾异的出现，故要插茱萸或佩茱萸囊以避邪，这和端午节插菖蒲、艾蒿，喝雄黄酒和在小儿衣襟上系香袋是一个道理。后世的人干脆“既要又要”，“泛萸簪菊”，既避厄又长寿。

二

再看三种茱萸，其一为山茱萸。

山茱萸为山茱萸科山茱萸属植物，落叶乔木或灌木，树皮灰褐色，叶对生，伞形花序腋生，花瓣黄色，向外反卷。核果长椭圆形，成熟时红色或紫红色。山茱萸春季先花后叶，一树繁花；秋季果实熟透，红艳欲滴、晶莹剔透，可作庭院、道路、公园等地的造景植物。果实可制作果酱、蜜饯、果茶、饮料等，味道酸甜可口。果肉入药，味酸涩，性微温，有补益肝肾、涩精固脱之功，用于治疗眩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大汗虚脱、内热消渴等。山茱萸入药最早见于东汉时期《神农本草经》，后经北宋钱乙将其用为六味地黄丸的主药，后世又衍化出金匮肾气丸、知柏地黄丸、杞菊地黄丸、八仙长寿丸、都气丸等治病良药。山茱萸分布于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安徽等地，河南南阳的宛西制药厂生产的六味地黄丸浓缩丸，便得益于当地大面积的山茱萸种植基地。

认为王维插的是山茱萸的最大依据，便是王维的籍贯与山茱萸的地理分布。王维原籍祁（今山西祁县），其父迁居于蒲州（今山西永济西），遂为河东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作于他寄居长安时期，因蒲州在华山以东，故称“山东”。山茱萸在陕西、山西均有分布，而植物志上说吴茱萸分布于秦岭以南，故王维的“山东兄弟”插的只能是山茱萸。

三

实际情况是，经历过明代小冰期，现代的植物分布已与唐时大相径庭。唐陈藏器在其著作《本草拾遗》中提到“吴茱萸”时指出：“茱萸南北总有，入药以吴地者为好，所以有吴之名也。”作为同时代人，他的观点最有说服力。唐时吴茱萸的分布并不限于秦岭以南。《本草纲目·果部》“吴茱萸”条：“《别录》曰：吴茱萸生上谷川谷及冤句。九月九日采，阴干，陈久者良。”《名医别录》秦汉时成书。“上谷”为今之河北省张家口；“冤句”为今之山东省菏泽市。这说明秦汉之际，吴茱萸在北方就已普遍分布。此外，重阳节要佩茱萸囊，取其气烈而“辟恶气”“御初寒”，所以茱萸要有浓烈的气味，而山茱萸味道平淡，显然不适合。

其二说说吴茱萸。吴茱萸为芸香科吴茱萸属植物，与花椒同科不同属，灌木或小乔木，幼枝、叶轴、叶柄及花序均被黄褐色长柔毛。羽状复叶对生，花白色，蓇葖果呈五角状扁球形，紫红色，有粗大腺点，像个微型小南瓜，气味芳香浓烈。产秦岭以南各地，但海南未见有自然分布。味辛苦，有小毒，具有温中、理气、止痛、燥温之功效。果实入药，其功效有“三止”（即：散寒止痛、降逆止呕、助阳止泻），主治脘腹寒痛、胃寒呕吐等。此外，吴茱萸还可外用，如煎汤外洗可缓解湿疹、神经性皮炎；捣烂加醋调敷足底涌泉穴可以治疗高血压、口腔溃疡等。

曹植《浮萍篇》：“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这说明茱萸和桂、兰一样都是有香味的植物。隋江总《宛转歌》：“菤葹（即卷施，相传此草拔心不死）摘心心不尽，茱萸折叶叶更芳。”芸香科植物的叶片和果皮表面分布着大量透明油点（油囊），其中富含挥发性精油。叶片、果皮受到揉搓、挤压等物理损伤时油囊破裂，导致内部储存的精油瞬间释放，气味浓度显著提升‌。芸香科的芸香、柑橘、金橘、花椒等都具备这一特点，所以茱萸属芸香科的可能性很大。王维自己的诗似乎更具证明力。《新唐书·文艺传中·王维》：“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茱萸沜（pàn，同‘泮’）、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王维的辋川别墅中有个景点为茱萸沜，《辋川集》收有他写的一首《茱萸沜》：“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裴迪和诗：“飘香乱椒桂，布叶间檀栾。云日虽回照，森沉犹自寒。”他们说的应该就是吴茱萸，其成熟的蓇葖果聚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盛开的花一样。尤其裴迪的和诗，说到香味能和椒桂（此处应指肉桂）以假乱真，叶形和檀栾一样都是羽状复叶，这是吴茱萸确凿无疑了。王维还写有一首《山茱萸》：“朱实山下开，清香寒更发。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提到“朱实”和“清香”，这与吴茱萸是有明显区别的，这说明王维见过吴茱萸和山茱萸这两种，并且知道二者的不同。一般具有祛疫辟秽作用的中药，都具有浓郁的芳香气味，例如艾叶、菖蒲、藿香、佩兰等。吴茱萸气味浓烈辛躁，制成茱萸囊佩戴，能“辟恶气”。而吴茱萸的果实含有多种生物碱，性热，味辛辣而苦，能“御初寒”。用吴茱萸泡酒，称为“茱萸酒”，王维诗中说“置此芙蓉杯”，更说明他的茱萸沜种的是吴茱萸了。

四

其三为食茱萸。食茱萸为芸香科花椒属植物，与花椒是近亲。落叶乔木，高可达15米。茎干有鼓钉状锐刺，叶柄、花序轴、小枝顶部常散生短直刺。羽状复叶互生，形似樗叶，故称“樗叶花椒”或“椿叶花椒”。幼叶常呈红色，故又名“红刺楤”。花序顶生，花瓣淡黄白色。果实红色，开裂。除江苏、安徽未见记录，云南仅产富宁外，长江以南各地均有。根皮及树皮均可作草药。味辛，苦，性平，一说有小毒。有祛风湿、通经络、活血、散瘀之功效，主治风湿骨痛、跌打肿痛等症。

食茱萸果油味辛辣，可作调味用，故得其名。唐李颀《九月九日刘十八东堂集》：“菊花辟恶酒，汤饼茱萸香。”“汤饼”就是面条。在辣椒传入中国之前，食茱萸是主要的香辛料之一。《本草纲目·果部·食茱萸》：“时珍曰：食茱萸、欓子、艾子，一物也。高木长叶，黄花绿子，丛簇枝上，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始辛辣蜇口，入食物中用。周处《风土记》以椒、欓、姜为三香，则自古尚之矣。”东晋常璩（qú）《华阳国志·蜀志》里记载蜀人“好滋味”“尚辛香”。花椒、蜀姜和食茱萸为古代川菜的三大香辛料。清代中后期，食茱萸逐渐被辣椒所替代，退出川菜香辛料之列。

食茱萸树形高大，外表长得张牙舞爪，枝干上都分布着尖刺，鸟儿都不敢在上面栖息，所以它还有一个绰号“鸟不踏”。重阳节折茱萸，恐怕也没人敢招惹它，也没人敢往头上插。

据此一番分析，“遍插茱萸少一人”插的应该是吴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