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8日
张凤英
第一次知道李杭育先生,是在杭州潮湿的梅雨季。那时我刚迁居江南半年,总不适应这缠绵的雨,便常去图书馆借些旧杂志打发时光。就是在1985年那期泛黄的《江南》上,我读到了他的葛川江故事——那些文字竟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想象里的北方。
说来奇妙,一个在江南成名的作家,笔下却带着胶东海风的咸涩。后来才知道,李杭育确实是胶东人。这便解释了他文字里那种特别的气质: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文坛上,他像一棵移栽南方的白杨,枝叶间还保留着北方的挺拔。
我最爱他写的葛川江。别人写水多是柔的、软的,他的江水却是“有骨头”的。“葛川江的落日像一颗砸进江心的铜钉,把整条江钉在大地上”——这样的句子,让我这个北方人读得眼眶发热。那不只是写景,那是把北方人血脉里的硬气带进了温软的江南水乡。记得有个傍晚,我在西湖边看落日,忽然想起他笔下那个在江边修补渔网的老人:“他补网的姿势,像是在给这条江缝合伤口。”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写的从来不只是风景,是人在天地间的姿态。
但真正让我理解李杭育的,是他沉寂二十年后的回归。2015年,《公猪案》问世。这部小说来得太突然,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朋友们都说,等了二十年,等来的竟是一本写猪的书?可当我翻开书页,立刻被那个奇诡的世界攫住了。
三个时代,三个来福,三头叫旺财的公猪。太平天国的烽烟里,土改的浪潮中,喧嚣的当下——人和猪的命运在时光里轮回。最让我震撼的是,他彻底抛弃了从前最擅长的静态描写。那个曾经把葛川江写得如油画般凝重的作家,如今让文字奔跑起来:“来福和旺财在田埂上走着,蚂蚁列队穿过血渍,时光在他们身后合拢又分开。”
这二十年他去了哪里?后来在他的博客里,我慢慢找到了答案。他的博客像个热闹的集市:今天晒一幅刚完成的油画,墨色淋漓;明天写一段买菜经,活色生香;偶尔还会抱怨学生的论文改得头疼。完全不是想象中苦大仇深的作家模样。有篇博文我印象极深,他说在匈牙利电影里看到一个男人赶着公猪走在村路上,“那个画面没有故事,只有节奏,像心跳一样朴素的节奏”。这一念,就是十年。直到某个学生问起:“老师,那个赶猪的故事你写了吗?”
原来最好的故事,需要等到能听懂它心跳的时候才动笔。我突然想起胶东老家的渔民说过:最好的海参要等到季风转向时才捕捞。写作大概也是如此——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要急着破土,有些故事需要在时间里醒得更久。
《公猪案》里有个细节让我落泪:土改时期的来福,眼睁睁看着旺财被牵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蹲在地上,把猪槽里剩下的食渣一粒粒捡起来吃了。李杭育写:“有些痛是说不出的,就像公猪不会哭,只会更凶地撞向栏杆。”这哪里是在写猪?分明是写一代代中国人沉默的坚韧。
这种对人性的体恤,或许正来自他日常的烟火生活。他的博客里,写作、画画、教书、买菜——这些事平起平坐。某天他写道:“早上改完稿子,发现葱不够了,赶紧去菜场。挑葱时要选根上带泥的,这样的香。”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这就是胶东人的实在:再大的才情,也要在一粥一饭里落地。
这让我想起他说的“写作的快感”。他说以前写作太苦,总想着要承担什么、表达什么,像扛着石头上山。现在终于明白,写作首先要是快乐的,是内心有东西要满溢出来的自然流淌。为了这种自由,他用了二十年挣脱“中国式写作”的桎梏——那种必须一个主题、一个事件、处处都要指向中心的写法。
《公猪案》就是他自由的证明。三个时代平行交错,没有过渡,没有解释,像三条同时流动的河。读者要在时光的迷宫里自己找路。他说这是“凌驾于文本之上”,我倒觉得,这是他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说话方式——像胶东老农讲故事,不讲章法,但自有筋骨。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胶东老家。走在收获后的花生地里,忽然想起李杭育写过,他父亲总要把最饱满的花生留作种子。“留种的花生不能马上吃,要挂在通风处,等到来年。”这话像极了注脚——他把自己挂了二十年,不是为了风干,是为了等待最适合播种的季节。
如今再读他的博客,看他在书法、油画、教学和买菜之间自如切换,我渐渐懂了:一个真正的作家,最终要超越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曾经熟悉的套路。就像胶东的海,潮涨潮落从来不是重复,每次带来的都是新的海藻、贝壳,和不一样的海风。
有时候我会想象,在杭州某个寻常的居民楼里,李杭育可能正对着画布调色,厨房里炖着汤,书桌上摊着未完成的手稿。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和松节油的味道混在一起——这就是创作最真实的样子:不是苦修,是生活;不是挣扎,是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