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我为傲

2025年11月26日

戴发利

父亲生前,总以我为骄傲。从小到大,哪怕我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或进步,他都欣喜得意,四处“炫耀”。

现在想想,实在汗颜:我上学时成绩平平,在班级和学校最多算个中游;如今年过半百,凡人一个,哪里能够担得起他的这份“骄傲”呢?

父亲以我为傲,我却以父亲为痛。

我不到三十岁便失去了父亲,这成了伴随我一生的伤痛,尤其当别人“高谈阔论”自己的父亲时,我经常无语、走神、自卑,接不上话。

父亲当年在家乡算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从一个山村农民奋斗成为乡镇企业的厂长。他一生对自己、对他人、对工作的要求都很高,唯独对他的儿子,乐此不疲地“骄傲”着。

父亲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八九十斤的体重,脸庞黝黑,满脸胡子刮得铁青,大多数时候不苟言笑,有一种天生的威严,站在人前,像山一样雄厚沉稳。虽然他对我总是很柔和,也未打过我,但我和他在一起,总是很紧张,很怕他。

父亲在企业当厂长后,为了他工作方便,我们全家离开农村老家,搬到了工厂那三间窄窄的宿舍。他白天不在家,家里很安静;早晨、晚上他在家的时间,随时都会有人来谈工作。父亲一般坐在床边一个简易的布沙发上,低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与来人商量和布置工作。有些事情很复杂、难办,他一般先是低头不语、皱着眉一个劲儿地抽烟;过一会儿思考成熟了,他再谈自己的意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每天起床后的洗漱、一日三餐,他都是这样度过的,工作生活两不耽误。

在我看来,工厂不管有多少事务,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管有什么困难,他都能找到解决办法。他既能撑起工厂的天,也能撑起我们全家人的天。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顶天立地、纵横捭阖的风度和气势,觉得他面对世上一切困难险阻,都坚不可摧。

但最终,病痛摧毁了他。

我曾无数次想,如果他一直在,今天我在他面前肯定不会再紧张了,我会以平等、放松的心态和他交流;这些年,我人生路途上遇到的大事小情就能请他谈意见,请他帮我拿主意了。

如果父亲活到现在,应该快八十岁了,我可以每天陪他喝茶吃饭、务虚清谈;与他围绕国际国内、政治经济社会、企业管理等方方面面的话题“话说天下大势”;我还可以请他谈谈家族往事、他的奋斗历程、他所经历的改革开放和兴办乡镇企业的历史,整理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说不定还能给他写出一部回忆录。

不过,这些想法,今生注定不能实现了。

一位同事告诉我,他每天下班后都要去陪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坐一坐、说说话。我愣怔了一会儿,对他说,您真令人羡慕啊。

父亲一生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要有志气!”

我理解他口中的“志气”二字,就是困难面前不低头,顺境面前不迷失,保持昂扬向上的人生态度,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人生的成功。

父亲生于1950年。我的爷爷,在与我奶奶结婚生下我父亲兄弟三人后,撇下家人,只身去了东北大连。

爷爷不安于当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年轻时就当裁缝、做小买卖,不务农活,四处闯荡。他在大连立了足,成为一家服装企业的正式工人,有了城市户口,便要同奶奶离婚。奶奶先是不同意,但经不住他冷漠无情,连续几年的拉锯战,最后同意了。

离婚那天,奶奶顶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走着去十多公里远的法庭办手续,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过膝盖的大雪往回返。她边走边哭,实在走不动了,去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姐姐家。进了姐姐家,她一头栽倒在人家炕上,半天没爬起来,浑身湿透,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奶奶说:“当时不想离婚,就是怕三个孩子没人管啊!”一个女人离了婚,在婆家就成了无根之萍,不可避免会遭受冷眼。

爷爷晚年在大连退休后身体有病了,觉得还是老家好,便要回老家养老,并希望和奶奶复合。奶奶最初坚决不同意,但在父亲的劝说下,她接纳了爷爷,让他回到自己曾经的家,直至离世。后来,奶奶也走了,与爷爷安葬在一起,实现了爷爷的愿望。

在集体生产队的年代,奶奶独自拉扯着三个年少的儿子在农村挣工分生活,不仅挣不到粮食和钱,一年下来,还经常倒欠生产队。

有一年,生产队分完粮食,只剩下奶奶拎着空空的袋子,领着三个儿子在街上哭。这时,生产队里一位父亲的叔辈送给了奶奶半袋粮食。这半袋粮食的恩情,父亲记了一生。我们全家搬离村庄后,每年春节他领全家回村拜年,必须去这位叔辈家里认真地坐上一坐、唠唠家常。

父亲和大叔学习都很好。初中毕业后,父亲主动向奶奶提出不去上学了,要同奶奶一起干活支撑这个家,供大叔上学。这样,大叔一直上到高中毕业才回家。

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瘦得非常厉害,细高的个子像麻秆似的,脸上颧骨突出、脸颊和眼睛凹陷。那些年,奶奶家经常以地瓜为粮,一次煮一大锅地瓜,连汤带水,从锅里舀到碗里,大家捧着吃。下一顿,继续热一热再舀出来吃。以至于后来,父亲一见到锅里的烂地瓜,胃里就泛酸水。但那时没办法,不想吃也得强逼着自己吃,吃完饭还要干活呢。

父亲聪明好学、善动脑筋,被安排到村里缝纫组做衣服,几年时间,便成为十里八村很有名气的裁缝,很快又去了乡镇(公社)缝纫组。

后来,镇上办农业机械厂,生产铸铁阀门管件,父亲又被调到农业机械厂跑供销。

跑供销,不仅有一份固定工资,任务完成得好,还有奖金。虽然这个工作需要常年出差,但父亲充满热情、尽心尽力地干了起来。而且,他特别愿意出远差,一出去就是几十天,那样不仅容易出业绩,还可以拿到出差补助。工厂按财务标准发给出差人员的补助,他也是能省就省。比如,出远差坐绿皮火车,不管多远、几天几夜,他都坐硬座,省下卧铺票的差价;他还经常带上一大兜干粮,省下了去饭店吃饭的钱;住宿,他要么找最便宜的多人间合住,要么借乘车船的时间差在火车站、客运港大厅等凑合住一晚。每次出差回来,他省下的这些支出都能变成钱拿回家里。

出差在外,他如此辛苦、省钱,却一定要给母亲、我和弟弟带礼物。每次他出差归来,就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时候。母亲在厨房做着饭,父亲从“人造革”提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礼物,有土特产、玩具、书、零食,我和弟弟欢呼雀跃着,母亲欢快地忙活着,笑意洋溢在脸上……

父亲在农业机械厂跑供销多年,业绩突出。后来镇里办乳品厂,引进奶牛、奶羊产奶,加工奶粉,利用当地的水果资源加工水果罐头,利用大豆资源加工豆粉。父亲被任命为副厂长,很快便接任了厂长。

父亲带着对家乡的深情来经营管理这个工厂。他常说,这个工厂最大的作用和意义,就是能帮助咱农村老百姓致富。方圆上百里的乡亲们饲养牛羊,种植苹果、梨、桃、大豆等,工厂派车上门收购,收购价高于他们自己去市场上摆摊售卖的价格,而且有多少要多少,不愁销路。一年下来,乡亲们的收入比过去高多了,脸上都乐开了花。父亲总是说,“工厂哪怕少赚点,也不能让乡亲们吃亏!”他在家里当农民时穷怕了,最盼着乡亲们致富增收。

工厂招工时,他尽量都招当地乡亲。年轻、有文化的,安排在技术、管理岗位,还经常把他们送出去培训学习;年龄大、文化程度低的,就安排当普通工人。

工厂办了近二十年,收购了乡亲们多少牛奶、羊奶、大豆和苹果、梨、桃、山楂等各种当地水果,为乡亲们创造了多少收入,已难以计算清楚;招了多少乡亲们进厂务工,从地道的农民变成产业工人、技术员、管理人员也难以计算清楚了……

父亲凭借辛勤、努力、诚实、敬业、学习、钻研,在改革开放初期取得了成功。他领导的工厂,产品畅销国内,出口国际市场,获得各类国际国内奖项,被全国、省和本地媒体报道过,成为当地的“明星企业”“骨干企业”,他还被授予“明星企业家”的称号。

但是,他毕竟出身农民,初中毕业,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他的知识层次、学识素养有着不可否认的欠缺,没有能够一直勇立潮头,企业逐渐在同行业竞争中落伍了。

父亲茶饭不思,苦苦思索、探求,尝试从产品更新、工艺改进、降低成本、加强营销、改进管理等各方面寻找“突围口”,试图重新崛起,但一直未能成功。人生的最后那几年,他全身心投入到为企业解困上,生活毫无规律,对自己的身体毫不懂得爱惜。在焦灼和苦闷中,他一病不起。

父亲,永远都是我的父亲,无论他是农民还是企业家,无论他的事业是辉煌还是失败,无论他健康还是病痛,无论他在不在我身边。

父亲去世后,有长达数年的时间,我几乎天天晚上梦见他。梦中的他,总是在老家老房子的炕上坐着,脸色蜡黄,说话不再铿锵,而是虚弱无力。我推门进屋见到他,一惊又一喜,长舒一口气,原来父亲还没走,虽然他病了,但他还在!可随之我又努力地求证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做梦?一用劲,我就在黑沉沉的夜里醒来,失落地回过神,原来的确是一场梦……

父子情,永远不能磨灭。那些父子间生活中的小小浪花,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深深镌刻在心间。

我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期末考试在班里名列前茅,父亲兴奋地从钱包里掏出一毛钱要奖励我,被母亲制止了,因为我还小,母亲说不能让我花钱。他心有不甘,就在屋里转来转去、找来找去,最后找了一把自己出差用的小小水果刀给我当奖品……

我从小喜欢听评书、看古书,广播电台里的《岳飞传》《杨家将》听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只要家里一来客人,父亲总要找话题告诉别人我能讲述评书故事,然后乘兴让我讲几段。看到客人啧啧称奇,他眉飞色舞……

我年轻时在工作单位从事新闻宣传工作,负责往报社投稿。每天报纸送到他办公室后,他都放下手头工作,从一版看到末版,从报头看到报缝,寻找是否有我的稿件发表。有一天,他像发现“好新闻”一样激动地给我打电话,说在一期报纸上看到我的三篇稿件——其实我已知道了,那天的报纸,一版发了我一篇三五百字的消息,后几版的角落里发了两则“一句话简讯”。我知道,他放下电话后,肯定会捧着报纸再端详半天,还要收藏起来。那些发表我的稿件的报纸,经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车上、手提包里,见了别人,三五句话没说完,就拿出来给人家看……

他病重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陪着他,坐在他的床头。他精神尚可的时候,不停地给我讲他的一些人生得失、经验教训,我知道,他急于把自己这些人生财富传给我,让我少走弯路。在他看来,我的人生事业刚刚起步,漫漫路途,他万般不舍与牵挂……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此时他已数日语不成声,从一个巍峨汉子瘦成了年轻时的麻秆样子,眼睛、脸颊凹陷,皮包着骨头。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和弟弟说了他最后一句话:“照顾好你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