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5日
吴忠波
每当日月照上登州城垣时,苏轼那句“五日而去官,眷恋山海之胜”诗韵,便伴着海潮声回响。940年前的孟冬,这位视登州为第二故乡的州守,于短暂的任期和居留时间,用脚步和车辙,寻觅着天地大美、自然禀赋:丹崖托举的朝阳、仙阁镶边的云海、海岛(沙门)变幻的仙踪、海岸(莱州)躁动的雪浪……这些天资胜境,俨然成了他眼中最本真的天赋赐予,也化作瑰丽华美的流动画卷,得天独厚。
丹崖·宾日
冬晨微熹时分,昆嵛山脉峦光层染,渐渐苏醒于东海之滨。文登旸谷山的崖壁上,可见远古先民的日晷刻痕,观日测影,敬授农时……这说明,登州自古便是东方日出的坐标,见证着与太阳的万年之约。
元丰八年(1085)的寒霜,被苏轼的马车碾过,在赴任登州的官道上,留下深深辙痕。他风尘仆仆,一边看景,一边手捧《尚书》注本,熟读《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
驿站驻足时,他的笔锋在《东坡书传》上顿挫:“《禹贡》言,嵎夷在青州。又曰旸谷,则其地近日而先明,当在东方海上。”嵎夷即东方滨海今登州之地;旸谷,则是羲仲观测春分、恭迎旭日的职守之所。这里每年春分时节晨曦,正是羲仲手持玉圭,在此恭迎旭日的庄严时刻。
车帘忽被海风吹起,他抬眼望见途中《送杨杰》诗中描绘的奇景,已然在眼前铺展。原来九月在楚州(今江苏淮安),他遇到陪同高丽僧统游钱塘的杨杰,并赠诗。时杨杰任两浙路提点刑狱。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诗中可见,海天交界处,金乌如熔化的铜汁般泼洒云霭,又似顽童将赤金丸弹入浪涛。其中,这里对泰山日出的描写,一直被誉为状景经典。想必,苏轼在赴任途中的秋分时节,也会演绎“寅饯纳日”古礼,以表虔诚对天地,馈赠别夕阳。
知登州的短短任期,却让苏轼在蓬莱阁邂逅“宾出日”,记忆永恒。那日寅时,他披衣登楼,只见八角飞檐,切割着靛青天色,木构栏杆上凝结的夜露,暂且尚未消散。忽然间,海平线裂开了一道金缝,赤霞如泼墨般浸透到云层里。霎时,丹崖有了衬底,橘海烟波,光芒万丈。
他在《东坡志林》里有记:“眷恋山海之胜,与同僚饮酒宾日楼上。”笔锋游走间,仿佛海浪闷响,拍打着海崖的礁石;晨曦光痕,流动于楼阁的琉璃瓦,绘成转瞬即逝的辉煌。
苏轼遗留的千年日影,总在历代诗文中重叠。元代于钦:“肠谷朝迎日,丹霞射海楼。”清代施闰章:“日初出时,一线横袤,如有方幅棱角。”此刻的蓬莱阁上,当代旅人正举起相机,等待苏轼目睹过的那个同样壮丽的瞬间。
海风带着咸腥,丹崖赤红如昨。只是昔年辉煌的宾日楼,其“寅宾出日”的使命早已式微,而化作无意识的“打卡”景观。难得华晨宇的《向阳而生》旋律,去年春天破天荒在海岸线上响起。让我们突然发现,胶东半岛的晨曦里,依然跃动着羲仲执圭、东坡挥毫时的那轮太阳。
蓬阁·云海
元丰八年,海东之风挟着初冬寒意,将苏轼的官袍吹得猎猎作响。此时,他登上马车,自密州刚刚启程,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向登州迂行。
途经东武(胶州)地界时,北海的寒风涌浪,与苏轼来了个盈怀、拥抱。忽见道旁峭壁如列剑出鞘,森然直指青冥,让他不由得勒马驻足。柳宗元“海上尖峰若剑铓”的诗句,蓦地涌上心头,“秋来处处割愁肠”的凛冽,此刻竟成他眼前的情景再现。
苏轼取出随身书卷,在《书柳子厚诗》后郑重题道:“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旁诸峰,真若剑铓。”笔锋在“剑铓”二字上重重一顿,墨迹似乎穿透了纸背——京东山海的巍峨壮阔,就此在南方人温热的血液里,首次浇出冰冷之凉意。
风疾伴浪险,海途多奇观。忽一日,狂风自四面山上奔涌而下,泼洒天地。但见合抱之木,如醉汉一样摇摆,丛丛草木纷纷折腰;红萼绿萼,惊惶翻飞,蓊郁的草木香,被风揉碎。这场景被苏轼捕捉,印证了柳子厚的亲身经历:“震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
待风稍歇,忽闻清唳破空,但见似雪羽般点点的海鸥,掠过浪尖,呜咽着鸣叫;翩若惊鸿的天鹅,引颈振翅,惊鸣着从沙砾间腾空而起。恍若刘梦得(唐代诗人)诗中“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的画卷。自崂山滩至蓬莱湾,这出千年不辍的海天戏码,鸥歌鹭舞,正为苏公徐徐展开。
待到任登州,蓬莱阁成了他衙外公所,频频造访。某日拂晓,他独倚朱栏,看北海在晨光中苏醒。浩渺烟波尽头,朝阳正将云海染成金红色,恍惚有仙人衣袂,而飘摆其间。写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苏轼,此刻竟像初见大海的孩童,半个身子探出雉堞。
丹崖山下惊涛拍岸,其气势,不逊黄州“大江东去”的奔放;其鸣声,更似钱塘潮“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待到日影西斜,方才还雾锁重洋的海面,忽如神人挥袖,霎时云收雾散,唯余万顷碧波,紫青铜镜般地呈现,平铺天际。
最奇的是,十月晦日(也是苏轼观海市之日)那场邂逅。他正俯身凝神远眺“凡五岛”,忽见海天交界处,现出数粒黑豆之影。“海舶至矣!”随行吏卒话音未落,那些黑点渐成帆影。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海船竟已驶到阁下。
苏轼急取笔墨,在《蓬莱阁记》中记下这奇幻一幕:“登州蓬莱阁上,望海如镜面,与天相际……”透过窗外翻滚的云海,他的目光已穿透千年——这哪里是在描摹山水?分明是他半生宦海沉浮,此刻在素宣上,荡起波澜。
呜呼!苏轼自“乌台诗案”至黄州贬谪,再从常州到登州,“袖中有东海”,彰显了山海孕育的胸襟、气量。“日与山海对”,何尝不是这蓬莱丹崖海浪淬炼而成的从容、底气?
海岛·仙境
早在接任登州知州半年前,苏轼便已在词作中神游过蓬莱。元丰七年冬,泗州驿馆,冰花贴窗。苏轼呵开冻墨,笔锋在宣纸上跳跃。一阕《水龙吟》,竟然鬼使神差地提出缥缈之问,“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苏轼望着窗外飘雪,仙境便浮现在墨迹中:玉霄峰上东望,蓬莱隐现于霭霭云气之中,仙驾风驰,八表神游。词末葫芦“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就这样,他的梦想竟在半年后化作现实。
一日,寒风掠过蓬莱阁的墙檐,苏轼正扶着朱栏极目远眺。“登州下临大海”处的丹崖,便成了他“目力所及”的寻仙之地。此时,北海在他眼前铺开万顷琉璃,“凡五岛”如散落的青螺,浮沉于碧波之间。
最近处的沙门岛,嶙峋如铁,远处的大竹、小竹、车牛(由)、砣矶诸岛处,却笼着紫霭。诸岛浪涌时,仿佛在缓缓游移,时隐时现。“真神仙所宅也”,是他对“凡五岛”寻仙的称谓。岛上石芝丛生,奇花异草茂盛,又多“五采(彩)斑斓”美石,成了他对神秘海岛的描绘,不可名状。
熟读《史记·封禅书》的苏轼,此时忽然轻笑——这不正是方士们鼓吹的“三神山”吗?只是少了那些妄语:“金银为宫阙。”
十月晦日(末)晨,海雾尚未散尽。苏轼裹紧鹤氅再登丹崖,屏息凝视,忽见海面霜雾中,浮起山形云影,蜃气如纱,云霭若幻。常见的凡五岛,忽然幻化出“重楼翠阜出霜晓”的奇观。
他不由按住身旁惊诧的属官,“此乃《天官书》所谓: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也。但见云涛吞吐间,也仿有《列子集释》卷五《汤问篇》之玄机:“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砖垛上的露水浸湿了袍袖,阁上观海寻仙的苏轼,时而俯察实景,时而仰观幻影。虽然无法用当时的学识解释这种现象,但他确信:蓬莱独特的海天气象,正是仙境传说的源头,更是秦汉寻仙的始作俑者。
这种虚实相生的体验,让他更懂秦皇汉武的求仙之举。如,他在《过莱州雪后望三山》中云:安期与羡门,乘龙安在哉。茂陵秋风客,劝尔麾一杯。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
当海市蜃楼浮现的刹那,词中“骑鲸路稳”的想象,与眼前“云海空复空”的实景,终于合而为一。正像他在《乘槎亭次韵》中所说:“人事无涯生有涯,逝将归钓汉江槎。”望海如乘槎,透过宦海沉浮,体悟人生真谛。这不仅解开了他心中的仙境之谜,更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神游。
莱州·雪浪
登莱的雪,自古便是诗人们笔下的常客。当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整个胶东半岛便化作一幅素宣,任北风挥毫泼墨。而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礁,雪落无声,浪涌如雷。天地间,静与动,最极致的景象在此刻奇妙交融。
元丰八年冬,苏轼踏雪离任。莱州道上,薄雪初霁,他勒马回望,写下了《过莱州雪后望三山》:“东海如碧环,西北卷登莱。云光与天色,直到三山回。我行适冬仲,薄雪收浮埃……”
诗中道尽了登莱冬雪的神韵——细碎的雪花像筛子般滤尽尘埃,将山海装点成琉璃世界。黄昏时分,风驻雪停,暮色中的海天界限渐渐模糊,唯有雪光与浪花还在窃窃私语。
这雪,是登莱最负盛名的印记。北宋时期,孔平仲笔下惊叹“闻说登莱雪一尺”“满天吹过玉纷纷”(《闻登莱大雪》),韦骧诗中“黄桑犹半在,白雪已交飞”(《九月二十二日黄县道中遇雪》)的早寒,都在诉说着这片“雪窝”的独特。
而苏轼眼中的雪,“薄雪收浮埃”“黄昏风絮定”,更添几分哲思——那覆盖山川的素白,恰似他的初心,欲为百姓涤荡积弊;那收尽浮埃的澄澈,正是他的赤诚,宦海沉浮后的依然坚守。
海浪汹涌澎湃,从来不甘寂寞。曾巩在《西楼》里将其比作“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的云团。苏轼则看到了另一番壮阔景象:“参差太华顶,出没云涛堆。”时而如太华峰顶刺破云海,时而又被浪涛吞没。
雪浪相激处,迸溅出千点碎玉。这变幻莫测的云涛雪浪,恰似他此刻的心绪。他以天海互映之景,暗藏宦途归程中的复杂心境。雪浪交织的意象,既被神韵凝结出蓬莱地标,也镜像投射了其精神世界。
暮色中的滨海路上,当网红们举着手机追逐“有海有雪”时,苏轼却早已笃定“日上红波浮碧巘,潮来白浪卷青沙”——此为“清谈美景双奇绝”。这让人想起苏轼《过莱州雪后望三山》里那个更丰盈的胶东——诗人用狼毫蘸取浪花与雪絮,在赴京官道上绘就的壮卷,天海相融。
那些飘落在诗行间的薄雪,至今映照着“五日登州府”的赤诚;云涛间若隐若现的仙山,仍托举着他的孤怀:“归去先传《乐职》诗”。
当海平线吞没最后一缕霞光时,突然懂得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旷达,原是看尽沧海桑田后的通透。其实登州的馈赠远不止于此,苏轼早已在《登州谢上表》等文章里写下密码:
“宾出日于丽谯,山川炳焕”,是破晓时分的震撼;“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是渔舟唱晚的玄妙。那些被浪涛摩挲了千年的石刻,仍在讲述着安期生与羡门的传说。而苏轼,不过是把这片山海的天姿,化作了永恒的诗行,以供我们传承实践。
如今我们解开他的审美密码,依然能触摸到这片土地跳动的文脉。云海、雪浪、宾日、蜃影,这登州四重天赋,不仅是今人对话古登州文化的鲜活切口,而且是苏轼留给烟台的文旅资源宝藏,值得深度借鉴,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