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5日
林基强
携妻子、女儿、外孙自驾到桂林旅游,途经衡阳时天色已晚,便决定暂住一宿。衡山是五岳之一,即使不能全览,也应窥其一斑。结合行程安排,我们决定次日作一日游。
翌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房间,打开窗帘,南岳镇还浸在若有若无、青白色的晓雾里,朦胧的街道已有香客匆匆走过。
在酒店匆匆用了简餐,我们一行四人便汇入游览的人流。其时,阳光和煦。远处南岳大庙鳞次栉比的建筑泛着橘色的金光,让人心生暖意。
一
跨入南岳大庙的正南门,晨钟恰好响起,洪钟大吕,响彻云霄,余音袅袅,经久不绝,心中顿生肃穆之情。
南岳大庙始建于唐开元十三年(725),历经宋、元、明、清、民国等历朝各代六次大火和十六次重修扩建。现存建筑为清光绪八年(1882)重建,是仿北京故宫的宫殿式古建筑群,素有“江南小故宫”之美称。
中轴线上的主体建筑由棂星门、奎星阁、正川门(正南门)、御碑亭、嘉应门、御书楼、正殿、寝宫和北后门等九进、四重院落组成。东边有八个道观,西边有八个佛寺,中轴线上则是儒家的建筑风格。虽然儒、释、道三教信仰不同,追求各异,但在这里他们却能共存一庙、友好相处、共同发展、同存共荣,成为中华文明中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
穿梭于重檐之下的六十八根石柱间,往日的熙攘渐渐隐去,透入鼻息的是消除俗念却又隐约着某种祈愿的香烟。
走过嘉应门,两侧宋代蟠龙柱上的龙目依然执着地望向祝融峰。香炉上,蟠螭纹间暗藏的《金刚经》经文恰与碑廊里陈抟老祖所书“福寿”刻石形成呼应。青烟缭绕间,小外孙忽然仰头惊呼:“姥姥,龙在吃太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并没有什么“龙吃太阳”的异象。妻子由此质疑,我却觉得孩子话出有因,便蹲下身子,沿着他的视角望去,太阳果然落在东侧盘龙柱上那条虬曲着龙身、高昂着龙头的龙嘴里。其时,殿内经偈余音袅袅,殿外古柏涛声阵阵,天地间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外孙的惊呼和妻子的诧异。
看着熙熙攘攘的朝圣者,他们眼里无一例外地充满了相似的虔敬——那是对恒常的渴望,也是对无常的敬畏。在这个瞬间,我豁然找到了这座儒释道共存的庙宇为何能千年不寂的原因:原来,它容纳的不是神祇,而是凡人投向永恒的目光。
二
乘缆车向祝融峰进发时,云海正漫过山腰。
缆车摇荡如悬空之舟,外孙看着外边的山景连连惊呼,女儿则忙用镜头追拍流云。忽有峰峦刺破云层,恍若蓬莱仙岛浮沉于乳白色波涛之中。缆车行经海拔1300米处的黄帝岩时,崖壁上宋代朱熹所题“云海”二字时隐时现,恰应了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所述“衡山云海,变幻瞬息,一如天地呼吸”。
及至峰顶,山风裹挟着湘楚大地秋日里的桂花香呼啸而来,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爽。高耸的岩壁上,“山矗天止”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迎面屹立,此四字为清人曾国藩督湘时手书。
驻足于观日台汉白玉栏杆前,云瀑在脚下奔涌而来,妻子指着云隙下方闪现的稻田与河渠,但见金波翻滚,阡陌纵横,动人心旌。那是大地的调色盘,是勤劳的湘楚人民奉献给时代最动人的华章。
祝融殿建于峰顶,重檐歇山,铁瓦覆顶,上摩苍天。殿内火神祝融慈目微垂,法相端严;殿前香炉烟火缭绕,信众虔敬;殿后“舍身崖”危岩高矗,壑风如吼。
我们坐在石栏边分食茶饼时,几位身着橙色道袍的修行人正面向云海习练导引术。女儿悄声读着手机里的资料:“祝融峰不仅是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更是佛教天台宗重要道场,慧思禅师曾在此诵经伏虎……”话音未落,云海中“佛光”忽现,七彩光晕中映出我们惊诧的面容。恍惚间,历代登临者——司马迁、杜甫、谭嗣同,他们似从云层中款款走来,在此与我们隔空相会。
下山时途经狮子岩,岩壁上镌刻着宋徽宗“寿岳”二字,苔痕斑驳间犹见当年皇家祭祀的荣光。外孙拾起一片羽毛状的玄武岩,妻子说这是祝融神鸟的翎羽——在楚文化传说中,正是这衔火之神为人间带来光明。
三
当夕阳即将沉入西山时,我们拜谒了忠烈祠。
据载,忠烈祠始建于1939年,“第一次南岳军事会议”期间,许多将领提到阵亡官兵多“暴尸战场”,不能掩埋。言者伤心,听者敛容。蒋介石对此异常痛心,嘱咐薜岳主修忠烈祠。其间战事激烈,修建工作时断时续,至1943年6月全部竣工时,以身殉国的民族英烈已不计其数,其中仅少将以上的高级将官就有35名之多。
走近忠烈祠,拱形三门重檐牌楼率先巍然入目,汉白玉门匾上刻着抗战名将薛岳题写的“南岳忠烈祠”五个大字。
穿门而入,广场中央的“七七”纪念塔尤为醒目,五颗石制巨型炮弹直指蓝天,中间一颗尤为巨大,象征着汉、满、蒙、回、藏等各族人民团结一心、共同抗日。碑座正前方和东西侧分别用汉白玉嵌有“七七”二字,寓全民奋起,勿忘国耻,“武力御侮”之意。背面薛岳题写的《七七纪念碑铭》气势磅礴,铭曰:“寇犯卢沟,大波轩起,捐躯为国,忠勇将士,正气浩然,彪炳青史,汉族复兴,永湔国耻。”碑刻里的浩然之气喷涌欲出。
沿中轴线前行,雄壮的纪念堂内,6米高的汉白玉石碑上刻有薛岳题撰的《南岳忠烈祠纪念堂碑记》,碑记的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敌寇的无比仇视和对英烈的无限敬仰。
顺着纪念堂后的石阶而上,中间草坪用白色大理石片镶嵌着“民族忠烈千古”的字样,表达了人们对抗日英烈的崇高敬意。
再往上,“忠烈祠”鎏金匾额下的享堂庄严肃穆。走进堂内,瞻仰35位抗日将军的事迹碑与居中供奉的“抗日阵亡将士总神位”,肃穆之情油然而生。讲解员介绍,神位上依次是第九战区、第一战区、第三战区和第十九集团军的神位。1943年7月7日抗日战争纪念日当天,薛岳曾指着抗日阵亡将士总神位对与会者悲声说道:“抗战还在进行,牺牲在所难免。”其情悲愤难抑,其言感人肺腑!
古人云:“时穷节乃现,危难出英雄。”在那个倭寇侵袭、风雨如晦的年代,英雄辈出之日,往往也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时。
追昔抚今,抗战胜利业已走过80个春夏秋冬。八十年来,中华民族早已摆脱了积贫积弱的百年沉疴,完成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巨变,傲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忠骨葬于山林,英魂长留人间。伟大的中国人民必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秉承伟大的抗战精神,在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中搏风打浪,勇毅前行,使中华民族成为世界丛林中不可撼动、令人仰止的高峰!
暮色四合时,驱车返回衡阳。其时外孙已在妻子的怀里酣然入睡。女儿在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细究着构图的成败得失。我驾车按导航指引向市内进发的途中,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一天游历的场景。
恍然觉得,一天的游历分明就是在翻阅一部宏阔的时空画卷:大山里林林总总的唐碑宋刻见证着文明的薪火相传,云海中连绵不绝的危峰矗立参悟出天地间的浩荡亘古,而忠烈祠前嵌着锈迹斑斑弹壳的石阶,却让血脉与历史在衡山的飞瀑岚气中相融相接。
我相信,这趟始于晨雾归于星夜的旅程,已在我们三代人中织就新的经纬:幼者感知神圣,长者触摸历史,而血脉中,必将分娩出新的朝露与夕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