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6日
刘美花
一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八十七岁的老人孙文安的脸上,他的眼睛明亮,精神矍铄,正在地里松土。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泥,这也是广袤肥沃的土地的馈赠之一。他是我眼里的孙大哥,他弯腰侍弄蔬菜时,脊背便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始终绷着一股韧劲。
福山区邱家庄村口的老柳树下,总有人说孙大哥的故事。他五十几岁那年,妻子化作一缕青烟,他便成了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枝干虬结,可始终向着太阳。历经艰辛,六个亲生子女均成家立业,像六颗星星散落在四面八方,最亮的那颗却是四十年前捡来的弃婴。那女婴被他抚养成了大学生,如今是国家公务员,她每月按时送钱和各种生活用品回报他。孩子们都想接老人回家住,可老人偏要和时光较劲,从不坐享清福。
老人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天不亮他在院子里喂鸡鸭鹅,四十多只家禽奏起交响乐,喙啄食他佝偻的倒影。两只小狗不停地朝他摇尾巴,亲热地用爪子抱住他的腿,他用手摸摸狗头,给狗食物。小花猫喵喵叫着粘腻着他。半亩菜地被他收拾得像块绿毯子,盛夏时菜园的各种瓜蔓爬上架子,简直成了绿色走廊,他忙完活会在走廊的绿荫下喝茶乘凉,半亩菜地里的菜比他的头发长得快。
每月赶集二十天,他的修鞋摊前永远排着队,那粗糙似树皮的手却灵活地穿针引线,修补着别人的旧鞋履,仿佛在修补时光弄碎了的肌肤。
二
前些日子,孙大哥头痛得厉害,他儿子送他去医院。我去医院看他时,几个保温桶在床头列队,养女早已垫付了医药费,儿女们轮流守夜。护士笑着说:“这老爷子是全院最富的病人。”可不是吗?他枯瘦的手腕上似系着七根红绳,每根都连着一个牵挂他的人。病房里弥漫的消毒水的气味,掩不住亲情的暖意,住院半个月孙大哥出院休养。他这棵被及时浇灌的老树,虽显枯瘦,却透着生机。
孙大哥无疑是幸福的,他让我想到了一些人。作家张爱玲,生命在公寓里永久停摆,却没人替她合眼。还有资深媒体人习瑞跳楼的事件。他得病住院,没结婚,没有孩子,留下遗书说人均寿命七十八岁,自己余下的二十年不过是“垃圾时间”。我总觉得,或许他的决绝不仅因对寿命的算计,更因孑然一身如荒漠中的胡杨,无另一片叶子接住其叹息,是日复一日的孤苦终于压垮他生的意志。尼采说: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而习瑞毕竟只是成功人士罢了。
孙大哥从那些血脉相连的儿女身上,获得了割舍不断的亲情。他的孩子们轮流送钱送饭,关怀备至,他得了很好的照料。他的生活像一棵攀援的藤蔓,缠绕在子女这根支柱上,虽老迈却未倒下。
黄昏时分,我常见孙大哥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望着后辈们在追逐嬉戏。夕阳给他的白发镀上金边,他干橘皮般的脸上盛满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忘记了年岁的重负,只剩下纯粹的欢愉。孩子们吵闹着要他讲故事,他便慢条斯理地讲起他生命中的见闻和趣事,声音温暖。这天伦之乐,是再多钱财也买不来。
三
今年孙大哥菜地里的各种瓜长得特别好,藤蔓四处延伸,在每个节点都扎下根须,开出悦目的朵朵黄花。孙大哥说,这样的藤最好,多扎一处根须,就多一分对抗风霜的底气,一处根烂了,别处还能供养那些疯长的瓜藤。人老了,有几个孩子,便如同这些藤蔓,生命能找到支撑点。
夜雨过后,露珠在瓜叶上打滚。孙大哥拄着新买的拐杖巡视菜地,不远处,儿子提着保温饭盒走来,喊他吃饭。这让我知晓:所谓养老防老,防的从来不是衰老本身,而是生命最后的荒芜。孙大哥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韧,这看似平常的一幕,却道出了生命最朴素的真理,老有所依,终是人间至暖。
我本来认为孙大哥会从此开启养老的人生,八十七岁的他也该享清福。一天我去赶集,集市角落又响起他敲打鞋钉的声响,他的动作熟练如初。我不得不佩服他顽强的生命力,暗自庆幸他幸亏有那么多孩子们,子女们的精心照顾让他扔掉了拐杖。
“人不能坐吃等死,闲着骨头要生锈。”他这样解释自己为何还要修鞋、种菜和饲养家畜。阳光透过老花镜,在他补的鞋面上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针脚既密又直,是要把八十七年的光阴的暖意都缝进去。我明白,所谓天伦之乐,不过是有个人在饭点叫你回家吃饭,有双手在雨天为你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