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5日
孙超
一
我的家乡大山后村东南,有一座名叫月亮顶的小山。小山依偎着村庄,郁郁葱葱,十分秀气。
深秋时节,携友相游。山巅驻足,目之所及,天高云淡,山水相依,五彩斑斓,美不胜收。突然,朋友的小女儿惊喜地喊道:“看啊,大雁!”众人顺着女孩手指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队大雁凌空徐飞。
“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位朋友深有感触地说,“我有将近二十年时间没看见大雁从这一带飞过喽!早年间,一到重阳前后,雁群便陆续飞过村庄和田野,那是一道季节性的美丽风景啊!”
二十多年前,深秋一到,我时常看见雁群隔三岔五地从村落上空飞过。它们嘎嘎地鸣叫着,带着几丝凄凉、几丝雄壮,掠过暮色苍茫的天空。
大雁为什么喜欢赶夜路呢?这是因为,它们从北方往南方迁徙,中途必得停歇进食,就得找有吃喝的地方。而它们更清楚,一路上总会有惦记着它们的对手,其中之一就是人类:那年头,沿途都有猎人在觊觎它们,那黑洞洞的枪口,随时都会了结它们的性命!青天白日里飞过一个个村庄,或是过早降落停歇,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年少时,就听邻村一个猎手炫耀地讲过,他是怎样用土枪将飞在空中的老雁(俗称)打下来的。他说,打老雁,不管是打空中飞的,还是落在地上的,“瞄儿”必须得比一般的土枪长。“瞄儿”,就是枪管,短了够不着,因为老雁飞得很高;而雁群落在地上时,即便是睡觉,也总有只老雁离开队伍远远地“站岗放哨”,一有风吹草动,它便立即大声鸣叫,向雁群发出警报,让伙伴及时飞离是非之地。
年轻时,只要一听见雁群飞过时的叫声,我便不由自主地走到院子里,循着那嘹亮雁鸣,仰望黑魆魆的夜空上,不时变换着队形的雁阵。
孩提时,曾听大人们说,大雁很像大鹅,只是个头略小一点;它的肉也和鹅肉差不多,肉丝很粗,吃起来挺有嚼劲;跟它相似的另一种飞禽,名字叫“老苍”,个头还要小一点,精瘦,肉的吃头也不及老雁。
在那物资极为匮乏的年代,人们难得吃上一口肉,不管看见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大抵首先想到的就是能否将其逮住,一饱口福。我又何尝不是?每逢看见空中的飞雁,总是巴望着能有因伤飞不动的老雁,“老苍”也行,突然从高空一头栽落下来,恰好掉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跟家人一起大快朵颐了。
说来可笑,自从听说了“惊弓之鸟”这个典故之后,我便屡屡对着天上飞来的老雁,努力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口里模拟出弓箭离弦那“嗖”的一声凄厉而高亢的声响。可惜,尽管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世间真的有扣动空的弓弦吓死老雁的事,但故事终归是故事,我始终连一根老雁的羽毛也从没看见掉下来过。
二
随着年岁的增长,很多陈年往事我都淡忘了,唯独对年少时耳熟能详的一个关于老雁的故事,至今难以忘怀。
这事发生在我村一个老街坊身上,他要是活到现在,大概能有一百多岁了。那一年寒冬的一个夜晚,一开始没风,天还不算太冷,下着软不啦叽的雪,就是现在天气预报里说的“雨夹雪”。接着北风呼呼地刮,雪粒子满天飞,天气骤然奇寒起来。
那老人是个勤快惯了的主儿,五更天醒后,看看雪停了,就抄起一张铁锨,挑着粪筐出了家门,径直往村东走去,刀子风刮透了老人的棉袄和“满头撸”,叫他觉得从头到脚发麻地冷。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人们很少有早起的,大都在“赖被窝”。这老人一是图大冷天没人跟他争,能多捡几泡狗粪,或者兽粪什么的,好攒着种上春庄稼;二是挂念着自己家的麦地。那地方离周围的村庄有好几里远,一马平川,夜间罕有人至,老雁指望着有麦苗可吃,自然成了它们过夜的好去处。正因如此,每年总有好多麦苗被啃得只剩下麦茬了,他要趁老雁还在睡觉时,就将它们轰走,以免它们早晨醒来之后,再接着糟蹋麦苗。
老人踩着滑溜溜的田间小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还偶尔将一些冻成冰坨子的粪便铲起来,放进粪筐里。在离麦地不足一里地时,他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往常清晨走到这儿,只要自己家麦地周围有老雁,就会听见担任哨兵的老雁所发出的尖利报警声,接着,就是雁群整体发出的惶恐而杂乱的尖叫声,以及扇动翅膀的扑扑棱棱的骚动声。今天都靠麦地这么近了,怎么除了脚下的冰碴子被踩得吱嘎吱嘎响,北风呼呼吹之外,其他动静一点也没听见呢?
老人疑惑地抬起头来,朝麦地的方向望去,透过似明非明的晨曦,他看见自己家麦地那块儿,黑压压一片!他顿时火冒三丈:干脆不顺道走了,踩着麦田里的冰雪,咯吱咯吱地抄近道朝雁群快步走去。都快走到放哨的老雁跟前了,它们也没有一点动静!
他顿时明白了:这群老雁是让晚间的“软不啦叽的雪”全给冻死啦!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迅速弯下腰去,伸手薅住“哨兵”的脖子,猛地提溜起来,带起了它身底下一团麦苗和冰雪!一掂量,能有三斤上下重,还没完全僵硬。老人再往前一瞅,好家伙,乌压压的一片,好几十只呐,横七竖八地蜷缩着躺在地面上!
老人赶紧凑近老雁群,心里乐开了花!他想立刻跑回家,牵出毛驴,套上驮篓,把这些大雁全部驮回家去。可又怕出啥意外,他便把老雁拾到一起,一会儿就堆得像座小土丘似的。他这才放心地往回走;忙乱中还没忘记随手捎上了三只:把粪筐里的粪便磕巴在了麦地里,往粪筐里塞了两只;顺手提起一只,耷拉在铁锨柄的头上。这样一前一后,放在肩上挑着,不偏不倚,正合适;前头那只像毛茸茸的大毛皮手套,老人双手平伸进里面,不再觉着冻手了。
老人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家,待他牵出小毛驴,架上驴驮篓,美滋滋地赶回时,却听到从自家麦地的方向传来了嘈杂的雁叫声。他抬眼望去,原来的“老雁堆”不见了,那些被自己扔在一起的老雁,大都支棱起来,一边鸣叫,一边扑闪着翅膀,有的甚至嘹亮地鸣叫着,围着还没起飞的同伴盘旋飞绕;地上还有几只没有完全缓得过来的,在同伴的呼唤、啄拧和扑打之下,也逐渐苏醒过来,在原地蹒跚地活动活动以后,也低空飞腾起来。接着,老雁们便全部嘎嘎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升上半空,排成一时还不算整齐的“人字”,渐飞渐远。它们身后随风散开的带着冰碴的羽毛和麦苗的碎屑,从半空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老人这才如梦方醒:自己把老雁扔在一起,等于让它们“抱团取暖”,使其在短时间里苏醒过来,一下子全都飞走了……
三
近二十年来,每逢想起这个故事,我心中便泛起淡淡的惆怅——早年间,每年秋冬时节,那些总要飞往南方越冬,来年再返回北方,途经家乡的大雁,现在为何杳无踪影了呢?难道那整齐而不断变幻着的雁阵,那令人振奋的高亢的雁鸣;那落在青葱的麦田,轮流值守,休憩进食,以便再次长途跋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雁群,将会成为年长者们心头永远的记忆,而现实生活中再也不可复制了吗?
如今再一次目睹大雁,以不畏远征的雄姿,不断变换着行阵,伴以嘎嘎的响彻辽阔长空的呼朋引伴声,豪迈地飞经我们村庄上空时,我激动之余,如斯猜想:过去二十年里,大雁改道,或许是由于我们这一块儿南边数公里的高陵镇,修建起了一座湖海似的高陵水库,为迁徙的大雁提供了崭新而安全的休憩场所,哪怕是绕远前往,它们也在所不惜;而今,随着我们这一带拓宽、挖深辛安河,诸多河槽中生长起与河岸隔离的一道道树丛,成为鸟类安身或短暂栖息的乐园,这也许是大雁重拾航途的缘由吧?
不管如何,我期待生态环境越变越好,万物和谐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