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0日
牟民
一
老屋里存满旧物件,旧物件的表层积存着厚厚的灰垢,灰垢里湿漉漉的。那是时间被囚禁的泪,手捻去,我的气息打乱久长的寂静,一阵烟灰飞上空中,听得一声噗噗响,时间破裂了,碎作一个个光点儿,再切开,抖落出其中的秘密,让多年后的人经历一次幸福的或者痛苦的回忆。最引我注目的是正间北面桌子上的两个瓷坛子,阳光正射其上,屋里有了活力的光。一个底色紫红的瓷坛子,一个黑色的瓷坛子,从灰暗里探出惊诧的眼神,如同打开了笼子里的孤独,要逃出来。它们嗅到了满屋旧年曾有的气息吗?或者记忆打开了它们对我的印象。别看不起这些不说话的器具,除去不会说话,它们也有意识,也有情感。坛子张开口,不知曾经的盖子碎在时间的哪个节点,勤劳的蜘蛛用丝线蒙了张网,做了坛子的盖子。坛子装的依旧是洁净的营养,从没有污染的心,坛子不老,坛子永远存着宝贝,存着希望,存着情感的光阴。
紫红坛子贮藏过多少鸡蛋,多少米面,多少糖果?它在空气里寻找默数。黑坛子如黑脸包公,威武森严,形而下地会不断有鱼肉,有豆腐,有腌出香味的鸭蛋、鸡蛋、鹅蛋,形而上地捧出温暖情意,总是及时地捧出母爱大爱,以温暖亲朋好友,温暖客人。坛子要扣过来,它比田纳西的坛子优越多了。它养育过年幼的儿女,养育过负伤的官兵,养育过街坊邻居体弱多病的孩童。不起眼的坛子,从它跟主人进家那天,周围洋溢氤氲之气,那是希望所在。只是主人对瓷坛子里的甜香无动于衷,总把好吃的留给他人。身为主人陪嫁的坛子,不能给主人添加营养,它用口摩擦主人的手说:别忘了自己!主人心里却只有一个意念:这坛子里的营养属于需要的人。
坛子懂了,自己带来的喜悦、快乐,在主人心里,与众人乐乐,才快乐。
从时空角度说,坛子不占多少空间,从单一的价值的角度看,它不被人们看重,可从时间的维度看,它曾经深深刻下一坛子一坛子食物的痕迹,却无法计算其价值。关键它处在何地何时,捧在谁的手里。在一个农村主妇手里,且是一个烈属、支前模范的手里,它就是一个无价之宝。在一般人认为不起眼的瓷坛子里藏着天下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藏着催人泪下的大爱。
二
眼前这一红一黑的瓷坛子,曾经属于我的三奶奶。
三奶奶临走前,身边有十几个人。作为有名的老烈属,三个儿子先后牺牲在抗日、解放战争的战场上,老头子——我的三爷爷死在抬担架的路上。活到九十五岁的三奶奶,身边自然无亲人,死亡临近的那天,政府总要有人来送她一程。有市委书记、县委书记,还有村里的李书记,母亲算最亲的本家人,自然凑到跟前。三奶奶嘱咐母亲:侄媳妇啊,我走了,你可要保存好瓷坛子,别打了,里面要常存米面,存鸡蛋,等客人来了,能救急。三奶奶眼望北面桌上的瓷坛子,目光柔和,瓷坛子那一刻发亮,闪闪的,很耀眼。平日里,她天天擦,不允许一点儿灰尘。进到里面的带着三奶奶浓浓情感的食材是干净的,不存杂质富有营养的。那天,坛子满身发亮,似通了电,仿佛从历史的深处走来,还原了初时的模样。
母亲含泪应答。三奶奶目光停在屋梁上,目光慢慢散开,继而又聚焦在黑乎乎的笆泥上。她想起了大儿子踩凳子,趴在坛子跟前,探头,贪婪地看里面有啥。他刚要伸手,被她拽下来,举起巴掌,留下红彤彤的屁股。二儿子也被她的笤帚疙瘩招呼过屁股,只有小儿子乖,望她在坛子里藏白砂糖,抿抿嘴唇,却从不偷吃。那个比小儿子大三岁的十七岁警卫员小王,在战场上,面对突然飞来的日本鬼子的炮弹,扑到首长身上,自己被炸伤了屁股,炸断了左腿胫骨。首长把警卫员小王安排在她家里养伤。小王每日一碗小米粥,小儿子一边喝白开水。隔一天,她咋也会想办法,给小王吃一个鸡蛋。最后,杀了唯一的一只母鸡,炖汤只给小王喝。那次,她见小儿子在墙角落捡起鸡蛋皮,使劲闻着,闻着闻着,把鸡蛋皮揉碎吃进嘴里,慢慢嚼,咽进肚里,她流泪了。没有阻止小儿子,让他吃吧,鸡蛋皮也有鸡蛋味道。等小儿子长大了,参军前,她才给他煮了两个鸡蛋,对他说,儿啊!等解放了,我煮一锅鸡蛋给你吃,顿顿一碗一小米粥。唉!如果时光倒流,她说什么也不再打大儿子二儿子,把坛子里藏的东西,让他们吃个够。多少年了,她年节都要在坛子跟前,燃三炷香,摆上五个鸡蛋,让三个儿子的魂儿回归。他们尸骨虽然不知道埋在何方,但都在国家土地上,回不回一个样儿,但魂儿会回来的,会回来品尝妈妈坛子里好吃的。
目光再次散开,思绪悠悠地扯出一条线儿,往高空里去,如飞机拉线。在线端,她看见了老头子。他跟另一人正抬着担架,一个跟小儿子岁数相当的伤员嗷嗷叫唤,那是伤疼呢,还是饿的?
天空飞来鬼子的轰炸机。她喊:快点儿隐蔽,快点儿抬到林子里,老头子!再细看,哪里来得及呢?离林子有二里地。只见老头子身子扑到伤员身上,飞机扔下的炸弹,在不远处爆炸。老头子被碎石擦伤脸,血流不止。
老头子哟,真不简单!孩子受伤了,尿不出尿,快憋坏了,老头子不嫌脏,就这么吸了出来。那孩子再撒尿,老头子用瓷缸子接尿,倒尿后,刷一刷瓷缸子,继续用它喝水吃饭。老头子跟她说,有个孩子嗓子被痰堵了,也是我嘴对嘴吸出来的。经我救的伤员有十几个哩!怎么样,比你在家里伺候伤员不差吧?
她真想扑到老头子怀里,亲亲他。
老头子说,等赶跑日本鬼子,解放了,过上太平日子,我做一顿红烧肉给你吃。你嫁过来,曾经跟我说,喜欢吃红烧肉,至今没让你吃上一碗。
她等啊等,等来的是老头子的遗体。遗体上挂着那个瓷缸子,上面印着“支前特等功臣”的红字,仿佛一块块红烧肉刻在她心里。她不想红烧肉吃,老头子用命给她了。老头子献身支前大军的灵魂,打消她吃红烧肉的欲望;忙忙碌碌的拥军支前日子,也忘却了曾经的欲望。
她把米面存好,有伤员来了,继续熬小米粥、煮鸡蛋,只要坛子里有,她天天做。伤员走了,接着来了受伤的连长,来了营长,来了团长。坛子空了,伤员要有营养,她变卖了大小衣柜,变卖了首饰,换来个坛子满满的。有人疑惑,她坛子里咋那么富有呢?坛子放倒,就是两个变色的乳房,流淌着无尽的奶汁,流淌着三奶奶火热的爱,母亲的乳汁怎么能没有呢!坛子就是她的信念,是她的贴心宝贝。客人来,坛子富有了,她会不慌不忙,从坛子里取,绝不让客人空肚子。
三
屋笆里的光阴逢上熟悉的目光,退避三舍,目光打在各处,留下深深的印痕。房子掉落下一块泥尘,它在伤心,如人间的眼泪,不舍得跟主人分离。那块泥尘在半空里慢慢下落,仿佛她人生的最后一刻,以加速度运行。不,泥尘停下了,哆嗦一番。多像一块颤颤的烂糊糊的红烧肉呀!那退化的味觉,竟然品味到了红烧肉。
三奶奶情不自禁念嘟:红烧肉,好香的红烧肉,我想你一生,你落到我嘴边,我尝尝你,就满足了。这是咋的了?忽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是闭口饭,还是我老婆子馋了?多不害羞!那些伤员还没吃上呢?那些客人还没吃上呢?
听到三奶奶的念嘟:红烧肉!
书记拨开众人,凑到三奶奶耳边,轻声问道:大娘,我的亲娘哟!你想吃什么?
母亲听清了,对书记说,我婶子想吃红烧肉。
红烧肉?大娘想吃红烧肉?书记直起身子,左腿胫骨微微疼痛,他摸摸臀部,想起大娘的小米粥,想起那喷香的鸡蛋,眼泪流出。
母亲说,我婶子喜欢吃红烧肉,从来不舍得吃,她把最喜欢吃的红烧肉钱攒在坛子里,说八路军来了,客人来了,她好待客。
原来如此啊!书记用湿巾擦擦眼泪,拍了自己一巴掌,拍醒了情感的麻木,拍掉了冷漠,越过记忆中的空白,他想起了将军曾经嘱咐过他,小王哟,你是父母官,要隔三岔五,来看看老烈属,看看那位革命的老妈妈。他食言了,老妈妈重病的微薄要求,如利剑砍在他愧疚的心上,滴出悔恨的血。泪水再次哗哗而出。司机赶忙递过来湿巾,他喊道:快点儿,立即开车去县城买红烧肉,买最好的最贵的!
司机踌躇:书记,这儿离县城一百多里,路又不好走,怕赶不上。
赶不上也要赶,谁说赶不上,来得及,大娘吃得上,快去快回!
三奶奶盯着空中的泥尘,在想象中红烧肉种植在空气中。她会闻到它的肉香,以及时光发散的味道。把它放大了看,它不再神秘,那就是一块泥,一个村庄,一个地球吧!哟,味道越来越浓,泥土香,泥里有花香、苞米香、麦子香、小米香。一个做了多少伤员饭的老妈妈,从未尽情吃过自己的饭,她这食草民族养成的胃,拒绝吃客人的饭食,舌尖乖巧,闻到香味儿,自觉卷起,老老实实待在口腔里,连口唾沫都没有,舌头呆了,它哪里有所谓的馋漦水,从跟主人一起来到世间,有记忆那天始,它就不晓得啥叫漦水!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有。这个食草的民族,培育了三奶奶的牛一样抗折磨顽强的胃,没有米面,几棵青草几枚树叶也可以对付一顿。
吃到肚子里的,再好,终究会没了味道,倒是留在时空里的味儿,长久地给做饭人闻,你闻多少遍都可以,做饭的人亏不了的!三奶奶曾经如此对母亲说。
四
时间也垂青于三奶奶,这一刻慢镜头走着。时间的目光里有温热,它们也希望嗅到红烧肉的味道。多少年了,屋子里闻不到这味道,光阴仿佛饿瘦了。经过四个多小时的等待,红烧肉还热乎乎地扣在砂大碗里,被市委书记双手端在三奶奶面前。书记用勺子,轻轻挖出一点儿肥肥的透透的白肉,颤颤地送到三奶奶嘴边。
三奶奶目光已经散开,那份留恋的温情化在时空里,额头皱纹平展,露出细嫩的白净肤色,仿佛被蚯蚓刚刚理顺过,日常里的老人斑仿佛也消失了,消失于无涯的往昔,一道亮光打在老人脸上。
大娘,我的亲娘哟!红烧肉来了,你吃一口吧?
婶子,红烧肉来了,你吃一口吧?
三奶奶长吁一口气,如做了个梦,醒来,微弱道:吃吧,你们吃吧,养好了身子,好打鬼子。我老婆子,我老婆子——
三奶奶大口往外吐气,不见吸气。我咋能吃这么好的红烧肉呢!那个几天没吃饭的伤员,饿的只剩下骨头架,该给他补一补。养好了身子,好有劲儿打鬼子!
红烧肉的香味缭绕在空中,光阴悠悠,带着香气,弥漫了珍藏着大爱的房子。
母亲后来说,她真的看见,一缕青烟从红烧肉里冒出,空里变作白色,像奶汤,越过头顶,钻进了瓷坛子里。瓷坛子红彤彤的,如一块红烧肉,那是三奶奶把最后的希望,连同她火热的心肠,一起楦进了瓷坛子里。她临走依旧在等待,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