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媚

很久以前，莱阳之地是一片大水，《周礼·夏官·职方氏》中称之为豨养泽，汉代被列为幽州九薮之一。泽深域广，起伏的丘陵大部分都淹没在水中，旌旗山、龙门山，嵯峨山等也只露出个山尖，竟是岛屿。巨石缝隙里钻出小草细树，人畜脚下仅有立锥之地，活着已经十分艰辛，还要忍受泽中潴龙的时常扰乱恶压。

五龙受天帝之命协助大禹治水，诛杀恶龙。审时度势后发现地陷东南，于是挖沟凿道引水向南流入大海。泽底的淤泥，含有丰富的养分，很快便滋生出丰美的草木丛林，繁衍出一众人畜。轻柔的风吹拂出绿色的叶、红色的花、兔子的耳朵、鸟儿的翅膀、牛犊的哞叫、儿童的牧笛、少妇的裙摆、老人的笑脸。

海上风大，潮起潮涌，海水常常倒灌。堤坝被冲毁，田地被淹没，庄稼收获无望。房屋倒塌倾颓，村庄难再庇佑，流民日渐增多。

那年三月，一位母亲，背上背着一个，手里牵着两个，后面还跟着四个，一大七小蹒跚行走在崎岖的路上。路边的草倒伏在地上，断枝横斜在路上。不见牛羊，小童瘫坐树下，牧笛不知扔去了哪里，手里握着一支柳条塞在嘴角咂摸。老翁老媪干枯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飘摇，眼里的光似乎被风带走了。

散淡的天光像睁不开的眼，天上的云东一丝西一扯难聚到一起。脚下的土地跟他们的腿脚一样，绵软。牵着母亲后襟的一只小手掉落。母亲停下脚步，回转身，看到四妹倒趴在地上，大弟和二丫也跟着跌坐地上。母亲没有去扶，她知道孩子们渴了，饿了。她走到路边，捡起一截断枝，蹲在路边掘土，挖出一些草根。白色，有节，像小甘蔗，是白茅根。在路边水沟里冲洗了一下，又放在腋下擦了擦，母亲把白茅根分给孩子们。孩子们贪婪地咀嚼起来，母亲蹲下身子继续挖。

挖着挖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面上涌现出欣喜，加快挖掘的速度。她拔出一根细长的柱形草根，捧在手心，喃喃地喊着“孩子们”。孩子们聚过来，看看那颗淡黄色指头粗的草根，又抬眼看着她，眼里都是疑惑。“这叫沙参，能救命。”她四下环望一番，“看，这些都是。很多，快挖！”孩子们眼中放出光芒，都帮着挖起来。他们一路走一路挖一路分，跟随的人越来越多。

至那年三月二十三这天，大风呼号，电闪裂空，惊雷震地，骤雨涌着巨浪再次倒灌。哭号声撵着脚步，人们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向北狂奔。眼看巨浪像疯狗一样追来，仅靠两条腿根本逃不脱。这位母亲转身立定，凝视着疯涌的浪头。孩子们亦转身立定，手拉着手，跟母亲一起直面风浪。

风更盛，闪更烈，雷更响，浪更急，母与子的眼神更坚毅。他们脚下生出根须扎入大地，他们的身子向上生长四下膨胀，他们的身躯化作八座大山，挡住风，阻住浪，接住雷和电。

惊慌的人们稳住心神，停下脚步，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他们把那位母亲变成的山叫娘娘山，把其他与之相依相连次第为傍的七座山峰分别叫作黄山、方山、三驾山、现龙山、长岭、二起山、九顶山。他们在娘娘山顶建了一座宫殿，命名为天后圣母宫。每年三月二十三，不约而同上山进香，一来感谢娘娘当年的护佑，二来陈述当下的生活境况，三来请天后娘娘继续庇护风调雨顺。为了充分表达心意，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一陈设各种新鲜美好。后来这一天热闹成了山会。

人们在河边沟谷撒下很多白茅种子，用白色的节节根茎筑牢堤坝，用白色的茅草柔抚水浪。人们还广泛种植为之续命的沙参，就是如今蜚声海内外的地理标志农产品莱胡参。称“莱”自然是因为莱阳，称“胡”是因为胡城，山下沙参种植十分有名的一个村庄。当年唐太宗东征高句丽路经此地，大将尉迟敬德部于此安营扎寨。尉迟是胡人，当地人称其带的兵为胡兵，驻扎的城寨叫胡城。撤兵后，城寨便被周边居民占据成村。“胡城村”由此而来。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期，人们在山顶建了一座庙，纪念供奉这位母亲，称娘娘庙，周围的百姓都到这里来烧香祈福。宋金元时期，天下动荡，百姓生活艰难，人们渴盼神明显灵，让他们远离祸事，躲过战乱，过上安定祥和的日子，庙里的香火很是旺盛。王重阳在东海之滨创立全真教以后，在胶东半岛境内布道。闻听一母七子化山护民的故事便来到娘娘山，依托娘娘庙传播全真道义，建立了昊天宫，收获了很多信众，山上山下建起更多观宇。

延至明朝，靠海吃饭的渔民、种田耕地的山民都越来越多，风高浪急，小船似扁舟，水常毁堤淹田。为保平安得庇佑，人们在娘娘庙里改供奉妈祖，祈求风平浪静，鱼满舱，粮满仓。

车子在县道上穿行，两旁的行道树婆娑着树叶快速后退，风从窗外吹进来，撩起我的发丝拂过我的面颊，卷起孩子的笑声飞上云端。刚离开土地的新鲜花生的气息钻进鼻腔，剥了皮的玉米闪着金色的光，苹果红了脸，银杏黄了叶。漫山遍野的绿，被霜打过后，没有了盛夏时的张扬，有了内敛的低调。穿过两个村庄，转过两道弯，左前方，如断如绵的山像架巨大的屏风矗立。七子拱卫依傍，娘娘山位列中央，八峰耸立在莱阳东南的丘陵之上。娘娘山微微垂首，像位慈母，深情俯视着拱卫她的子女，共同守护着脚下身后这片疆土。轻云薄雾游荡其间，那是他们之间流转的脉脉情谊吧。

山上丛林翠玉，山中溪水叮咚，山下沃野千里。枝头有鼠猴跳跃，林间有小兽奔窜，坡上有羊儿吃草，田中有牛儿哞叫。牧童白日吹笛捕蝉挑促织，飞鸟黄昏归林落巢敛羽翅，炊烟傍晚袅上升，母亲村头唤儿归。晴空之日，天高地远，八座山峰挺拔耸立，翠墨如玉，如切如磋。云朵绕着山头飘逸，应是给圣母捎来海的消息吧，顺便给七兄妹套上思念的网。

七子连峰，远看，近瞧，哪里不是一幅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