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门楼读书时

2025年11月05日

高义杰

门楼是个村,也是门楼公社驻地。地方不大,却几乎装着我的整个少年时代。

1981年秋天,我们公社在五百名小升初的学生中选拔了前八十名,把我们送到了福山二中(福山县改成福山区后,福山二中也改成了烟台十八中)。福山二中就坐落在门楼村,是1958年建校的。学校西头就是有名的门楼水库,水面在太阳底下总闪烁着碎银子似的光,显得宽广无边。

重点班分了两个,我有幸跻身其中。从散养到圈养,这转变实在突然。先前在村里,我活脱脱是个野猴子——上学不过是每日里的一小段插曲,更多时候是在山上拾草,下河摸鱼,跟着村里会拳脚的大人们比划。忽然间,整天被圈在这四四方方的校园里,白天上课不说,早晚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上自习,这对一个野惯了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上了紧箍咒。

校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青砖灰瓦。夏天,教室里的椽子上会垂下吊死鬼(一种小青虫),女生们见了总要尖叫;冬天,北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在我们的作业本上打转转。宿舍是大通铺,二十几个半大小子挤在一起,那味道,像是捂坏了的咸菜缸又扔进去几只臭袜子。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了我的六年中学生活。

校长的巴掌

我一生到目前为止,就挨过一次巴掌。那是校长的巴掌。

这事得从那个燥热的午后说起。夏蝉的嘶鸣令人心烦意乱,教室像个蒸笼。我瞅着讲台上语文老师汗湿的后背,忽然灵光一闪,对着前后左右五个最调皮的伙伴使了个眼色。下课后我们溜出校门,一路小跑着扑向门楼水库。

水库里的水清凉凉地浸润着皮肤,那叫一个舒坦。我们在水里扑腾,像六条撒欢的野狗。岸边系着条小木船,不知是谁家的。我们互相瞅瞅,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船在水面上晃晃悠悠,我们学着戏文里的好汉,把竹篙当长枪挥舞。正闹得欢实,岸上传来一声断喝:“小兔崽子,给我下来!”

水库管理员是个黑脸汉子,拎着我们的衣领子,像拎小鸡似地把我们从船上提溜下来。他给学校打了个电话,那头的董校长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不多时,我们就看见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满头白发的董校长正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来也怪,董校长那年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白得像落了雪。

“谁带头的?”校长站在我们面前,胸口一起一伏,那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我往前站了一步:“我带头的。”校长挥手一巴掌向我肩膀拍来。我那时练拳练出了本能,身子一拧就闪开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校长勃然大怒:“你还敢躲?”他跳将起来——真的,我至今记得他那略显笨拙的跳跃——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他喘着粗气问。我捂着脸不吭声。“水库每年淹死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们爹娘交代?”校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白发在风里抖着。“明天你们在全校大会上做检讨,检讨不过关一律开除。”

第二天傍晚下课,我刚走出教室,看见董校长站在那里。他迎上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脸上挤出一丝艰难的笑容:“脸还疼吗?”见我默不作声,他叹了口气:“唉,我脾气不好,打人不对。我向你道歉。”我默不作声地呆立着。他摇摇头,转身慢慢离去,嘴里喃喃着:“将来你们要是当父母了,或许能理解我。”

刘老师的信

洗澡事件过去没多久,我就动了辍学的念头。

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少年特有的叛逆和迷茫。我觉得读书没意思,整天关在教室里,不如回家自在。于是一天中午,我收拾了铺盖卷,准备不辞而别。

班主任刘锡贵老师在宿舍门口拦住了我。刘老师是个中等身材的民办教师,永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服。

“不到周末,怎么要收拾东西回家呢?”我撒了个谎:“俺爸不让我念书了。”刘老师盯着我看了半晌,说:“你跟我来。”他回到办公室,拿出信纸和信封,伏案写了起来,写完郑重地封好口:“把这封信交给你爸爸。”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像有只猫在抓。终于忍不住,躲在路边的麦秸垛后面,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工工整整,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尊敬的家长大哥:咱农村孩子现在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读书考学,二是当兵。这两条出路都需要文化支撑。您的孩子在这两方面都有潜力。如果现在放弃学业,就成了个半文盲,可惜了孩子的一生。请务必让他回到学校……”

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脸上发烫。说不清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我心里一阵乱,把信撕得粉碎,扬手撒进了风里。

回家后,我像脱缰的野马,整天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到了第三天傍晚,我们正在村头的打谷场上摔跤,弟弟气喘吁吁地跑来:“哥,家里来客了,爸爸让你回去。”

进门一看,我愣住了——刘老师正坐在我家那把破椅子上,和我爸聊得火热。桌上放着一包点心,那是当时最金贵的礼品。

看见我,刘老师站起来说:“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你还是要回去上学。现在就跟我走吧,我骑车载着你。”我爸在旁边搓着手,憨厚地笑着:“听老师的,听老师的。”

刘老师的自行车是辆旧的“大金鹿”,后座上绑着我的铺盖卷。我坐在前面的大梁上,硌得屁股生疼。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两旁的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

一路上,刘老师的话就没停过。从“知识改变命运”说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又从“书中自有黄金屋”说到“男儿当自强”。说到激动处,他还会腾出一只手来挥舞,车子就跟着歪歪扭扭地画着龙。

快到校门口时,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校长在学校发了话,他说,这孩子虽然调皮,但没到不让他读书的程度,可以调教,说不定是个好材料。”

我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钟老师的瓜子

1984年的秋日,我上高一了,还是在这所学校。不过名字已经由福山二中变成烟台十八中了。

第一次经过高中语文组办公室,看见一个老师倚在门框上,精瘦的身子嵌在斜阳里,活像一柄被岁月磨薄了的戒尺,黑框大眼镜占去瓜子脸的大半,没想到这就是教我们语文的钟立刻老师。他上课说话时,总蹦出“故而”“然而”的雅词,惹得我们这群泥地里滚大的孩子暗自咂舌。

这位老师有个嗜好——嗑瓜子。每当他讲完课,任由我们在段落间讨论时,便从藏蓝中山装兜里变戏法似地摸出几粒瓜子。兰花指轻巧一捻,“咔”的一声脆响从齿间迸出,那声响清冽如冰裂,竟比粉笔敲击黑板的嗒嗒声更催人清醒。

说来惭愧,我那会儿的作文在初中语文老师们的眼里活像锅杂烩汤。初中老师曾点评:“东山逮只兔,西山抓只鸡,满纸跑牲口!”上高一的第一篇作文,我照旧稀里糊涂地写了几页纸交上去了,不料三天后的晚自习,竟被传唤至语文组。

语文组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钟老师从作业堆里抬起脸,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墨线。“来来来,”他枯瘦的手掌探进裤兜,抓出一把瓜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汗湿的掌心,“说说看,怎么想到把孔乙己比作浸了盐渍的瓜子仁?”

我愣怔地嗑开第一粒瓜子,咸香在舌尖炸开的刹那,我感觉到这瓜子原来是五香味的。听见他轻叩着我的作文本说:“好味道,这是能嗑出铜钱的。”

自那以后,我成了语文组的常客。青砖墙边,钟老师倚着掉漆的门框,我靠着斑驳的墙皮,师生二人相对嗑瓜子。钟老师说,命题作文不是你的强项,但或许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他评点《故乡》时甩出个“故而”,随手撒在我掌心的瓜子便多出三五粒;说到《背影》里月台的细节,又会突然截住话头:“这段要重写——且慢,先把这撮瓜子嗑完。”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也算是个作家了,但不清楚是不是钟老师当时心目中的那样的作家。现在我伏案写作时,案头总要放点瓜子。每当文思滞涩时,便拈起一粒轻轻嗑开。脆响声中,那个瘦削的身影总会从记忆深处浮现,镜片后的目光依然清亮:“且慢,再添把瓜子。”

我的“官职”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85年,我上高二了,也长成大人的样子了。

那是个文化娱乐匮乏的年代,半大小子们的精力无处发泄。门楼镇上十八九岁的小青年,经常到学校来找乐子。他们专挑老实学生欺负,收个三块两块的“保护费”,耍耍威风。

这帮人里有几个特别出名:瘸梅儿,走路一瘸一拐,眼神却凶得很;双珠儿,因为斗鸡眼得了这个诨名;小老虎,个子矮小却异常彪悍。最出名的要数“哈迷蚩”——这绰号来源于《岳飞传》里的军师哈迷蚩。那军师鼻子不通气,说话含混,这小子也有同样的毛病,于是就有了这个外号。

一天傍晚,我在校门口看见哈迷蚩带着个小喽啰,正揪着一个初一学生的衣领。那孩子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在兜里掏钱。

突见董校长从校门里冲了出来,他想推开哈迷蚩,却被对方反手抓住了胳膊,两个人撕扯起来。董校长那一米六的个头,在牛高马大的哈迷蚩面前,显得格外瘦小。董校长怒声喝道:“你胆大包天,竟敢欺负我的学生!”

我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双臂较劲,把哈迷蚩推出去三米远。这一下,当事双方都愣住了。

哈迷蚩吸了吸鼻子,那声音像破了的风箱:“你小子敢动老子,活腻歪了!”说着向我冲了过来。董校长眼看我要吃亏,大喊一声:“给我打,出问题我负责!”有这句话垫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从小练武,看见打架就像吃面条一样欢喜。我迎着哈迷蚩冲上去,一记冲天炮正中他胸口。他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同伙见状,怪叫一声:“风紧,扯呼!”拽起哈迷蚩就跑。

董校长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们的背影:“跑到我们学校来闹事,不知天高地厚!我的学生里高手如云,要是再敢来闹事,决不轻饶!”

夕阳给他的白发镀了一层金边,那一刻,这个一米六高的半拉老头,在我眼里忽然变得高大无比。

这事过后,董校长给我封了个官职——护校。这大概是现代教育史上最模糊的一个职务了。没有任命书,没有级别,甚至连具体职责都不清楚。但董校长亲口对我宣布的:“以后学校的治安,你要多看着点!”

从那以后,我果真像模像样地当起了这个“官”。每天晚自习后,我都要在校园里巡视一圈;发现有校外人员骚扰学生,我就出面调解;偶尔还会帮着老师处理学生之间的纠纷。

说来也怪,自从我当了这个“护校”,学校真的太平了许多。连哈迷蚩那伙人,见了我都会点头哈腰,算是打过招呼。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些往事。校长的巴掌,刘老师的信,钟老师的瓜子,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官职”,都在岁月的沉淀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