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先

刚入秋，窗外的小竹林中，“唧唧”“唧唧”，蟋蟀的鸣声便开始萦绕于耳畔。

一年四季，自有其发声的生命。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古人也喜欢听闻四季的声音：“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四季之中，秋天的声音，就是虫鸣的声音。即便是欧阳修，在他的《秋声赋》里，对于秋天各种声音的详尽描摹中，也提到了秋虫的声音：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秋日里的虫鸣，首推蟋蟀的歌唱。蟋蟀的歌唱，是独属于秋天的奏鸣。蟋蟀鸣秋秋渐浓，秋日不妨且听蟋蟀三鸣。

一

在《说文解字》中，对于秋是这样说的：秋，禾谷熟也。在《尔雅》中是这样说的：秋为收成。似乎，古人以“秋”命名秋季，是根据庄稼成熟的季节而来。

但这还不是秋的最早源头。人们对秋的最早认识，是从蟋蟀开始的。

春天，一天比一天暖；秋天，一天比一天凉。而这种温度的变化，总是被敏感的动物们最早感知，故而春江水暖鸭先知，蟋蟀独知秋令早。人们常说，一叶知秋，却不知人类的感官远没有某些动物敏感，在叶落之前，秋天的信号，早已被秋虫的鸣叫最先释放了出来。

这种现象早已存在千年万年。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经验积累，远古先民终于把蟋蟀和秋之物候联系在了一起，曾结绳而记之，也在甲骨上契刻而传之，把一个季节托付给一只小虫来代言，仅凭这小小歌者的鸣唱便可精准揣度流年。

于是，如今的我们看到了，最初的“秋”字是一个象形字，在甲骨文中，虽然写法有所不同，但都是从蟋蟀象形而来的：头有须，背有翅，身有环节纹，那简直是一幅蟋蟀的简笔画。蟋蟀就这样以其善于感知时光之变化闯进了先民的视野，标识了自然的节奏，将光阴的轮回付诸一声声婉转悦耳的吟唱，成了秋的代言与信使。

逐渐，秋的字形有了变化。随着农耕的逐渐繁盛，慢慢的，先民们发现，以昆虫来表示秋天，还是少了些意味。于是在大篆中，又在蟋蟀字形的左边加了“禾”字，以示秋天万物皆老，而最珍贵的莫过于禾谷。

在许慎《说文解字》中，小篆字体的秋，象形的蟋蟀已经逐渐演化不见了，字形变为左“火”右“禾”或者左“禾”右“火”，终于成了类似现在的样子，于是，秋有了这样的定义：秋，禾谷熟也；秋为收成。

每一个汉字的背后都有一段沉甸甸的历史，每一笔每一画的背后都有深刻的含义，秋字在造字逻辑的背后，恰恰反映出农耕社会对稼穑的重视。

从以蟋蟀象形为秋，到以禾谷成熟为秋，背后是一段先民对世界认识不断加深的历史。如果说先民以蟋蟀象形为秋，是对秋的一种观察、一种初步表达，那么，以禾谷熟为秋，则是对秋的一种深刻感悟和理解，也是一种不懈的追求。秋，终于被赋予了最本质的特征：秋，意味着成熟，意味着收获。由禾谷熟到忙收获，没有比秋天更让人振奋和期盼的了。

二

蟋蟀轻轻振翅，整个华夏便听懂了季节的密码。蟋蟀的鸣叫，就这样一手牵着时光缓缓流淌，一手书写着历史经纬纵横沉淀在绵绵不绝的民族血脉里，从《诗经》到唐宋华章，它的鸣唱镌刻在泛黄的书册里，从一种知寒暑的季节之虫，化身为一种懂岁月的诗意之虫。

蟋蟀再鸣而人间知岁月流逝！

蟋蟀的鸣唱，反映的是时序更易。而随着时序的更易，当秋风萧瑟，草木枯黄，总能引起人们的别样思绪。

人们总喜欢借物而寄情，感物而伤怀。虫鸣本无意，奈何人多情。蟋蟀因其紧随夏秋换季的物候特征，慢慢成了人类沟通天地、感时伤怀的媒介。蛐蛐一叫，不能不触动心灵，激起听者心中的阵阵涟漪，让人浮想联翩。因为一年又一年，鸣唱复鸣唱，蟋蟀叫老了时光，时光染白了鬓发，人们流逝了年华，蹉跎了岁月。故而，在文学作品中，蟋蟀代表的意象，往往与悲秋相关，往往和时光流逝联系在一起。“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蟋蟀，还有一个文雅的别名，叫做“促织”。因为一听见蟋蟀鸣唱，也就意味着天气开始逐渐由凉到寒，天地肃杀，露化为霜，再不抓紧纺织，一家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御寒的衣服，就要挨冻。蟋蟀的啼鸣，似乎是在提醒人们该准备冬天的衣服了。故，民间有谚语“促织鸣、懒妇惊”，南朝谢朓有诗句“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自然中的万物，在有心人看来，可谓是一枝一叶总关情。蟋蟀声中，弹唱的还有羁旅乡愁、思乡思亲之情。唐代贾岛的《客思》便借蟋蟀之声，写出了游子的离愁别绪：促织声尖尖似针，更深刺著旅人心。独言独语月明里，惊觉眠童与宿禽。

蟋蟀三鸣，让童年枕着虫鸣入眠入梦！

蟋蟀是天生的歌唱家，其鸣声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它们悄悄藏身在大地的怀抱里，或蛰伏于瓦砾土缝、墙根石块下，或穿行在庄稼地里，或隐匿于草丛之中，尽情地欢唱，唱寒来暑往，唱光阴流转，其变化多端的鸣叫，清脆响亮，更能让人从中得到乐趣。所以自古以来，人们便喜欢听秋日里的蟋蟀鸣唱。如同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鸟啼的春天，同样难以想象一个寂然无声、没有虫鸣的秋天。《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宫中秋兴，妃妾辈皆以小金笼贮蟋蟀，置于枕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亦效之。”

“三更窗外芭蕉影，九月床头蟋蟀声。”蟋蟀是自己也知寒暑的昆虫，随着秋意渐深，它们会慢慢从房前屋后的菜地、草垛、砖石堆间，转移阵地潜入农户家中，甚至成为床底的不速之客。

藏身在农户家中，蟋蟀依然忘不了引吭高歌。当夜晚灯息人歇，蟋蟀便从隐藏的地方纷纷现身，或独白、或对歌，唧唧复唧唧，蛐蛐又蛐蛐，似迂回的低吟浅唱，如缠绵的细语呢喃，起伏婉转，弥散在每一个安歇的农人的耳畔，点缀着乡村酣甜的美梦。好声不在多，只需三两只蟋蟀，就可使得满室生动，漫漫长夜不再孤寂。很难想象，没有蟋蟀的伴奏，漫漫长夜如何熬过，又如何能让人甜甜入梦？

三

记得很多年前，在一节音乐课上，我们曾学习过一首东北民歌《摇篮曲》，描绘的是一个宁静的秋夜，一位母亲晃动着摇篮，轻轻唱着歌儿哄孩子睡觉：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一觉，睡在梦中……

蟋蟀，对于在农村长大的人来说，曾经是儿时的美好回忆，每年清秋时刻，多少个夜晚都是伴着蟋蟀的歌声进入梦乡。

少年不识愁滋味，曾经的童年，最美的季节就是秋天。最美的事情，就是秋天的夜晚，躺在温暖的火炕上，枕着蟋蟀的吟唱入眠。蟋蟀的啼鸣，就是一曲安神的小夜曲。

此刻，已是夜深时分。我在桌前，读着自己欢喜的文字。屋外的竹林中，一只蟋蟀正在孤独吟唱。我推开窗户，蟋蟀的鸣唱声顿时响亮起来了。我的心中不由阵阵遗憾：蟋蟀啊蟋蟀，你歌唱的舞台不应在这里，而应该在温暖的灶台旁。而我，也应该躺在老家温暖的火炕上，倾听你的鸣唱。

一声虫鸣岁月深。那不仅是家乡的背景音，也是时光流淌的主题曲。不妨再让我听一下蟋蟀的鸣唱，听这一曲舒缓的小夜曲，枕满耳虫鸣，悄悄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