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02日
张广育
一
传奇之罘,源自人所共知的独一无二的自然禀赋,由此而产生的奇观,令它自上古起就名闻天下。
康熙年间的《福山县志》首提“福山八景”,之罘的朝阳和海市名列其中。清代福山名士萧文蔚描写之罘朝阳:“每旦有赤人顶起日轮,如弹离弓弦,瞬刻而隐现波中,瞬刻而弘丽天上。于是普天之下始皆见日之晖光。”(《重修阳主庙序》)初春时节,日出东南,大小诸岛隐现于朝晖与波浪之间,灵动虚幻,确属奇观。
福山八景所列“烟台海市”,准确地说应为之罘海市。当时奇山所北山(现烟台山)的墩台已丧失军事功能,成为文人游赏之地,得雅号曰“烟台”。在那里看到海市,就叫烟台海市。其实此地海市自古称为之罘海市,它经常出现于之罘以东诸岛之上。登岛看海市才有仙幻之感。所以苏东坡说:“想见之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
齐东滨海地区战国以来就是仙话与道术的故乡。“东海之渚中有神”(《山海经·大荒东经》),渤海之东有五神山(《列子·汤问》),“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史记·秦始皇本纪》)。古籍中所谓东海、渤海以东等都是指齐东海域,之罘(古称转附)的朝阳与海市正是此处成为仙话与道术故乡的重要诱因。
二
之罘之名首见于司马迁的《史记》,先秦时代称转附。
最早载有转附的古籍是《管子》。《管子》记载:春秋早期“齐桓公问于管仲曰,我游犹轴转斛,南至琅琊。”“犹轴转斛”四字颇令人费解,清代大学问家焦循认为:“犹”为由的通假,“轴”衍,“转”为转附(之罘),“斛”为召石(成山)。
据此可见,在东部沿海尚属东夷(莱国)的春秋早期,齐桓公就已经对其心向往之。
《孟子 梁惠王上》记载,战国时齐宣王对孟子说:齐景公曾问于晏子曰,“吾欲观(游观)于转附(之罘)、朝儛(成山),遵海而南,放于(到达)琅琊(今胶南),吾何修而比于先王观也?”战国时的齐宣王在这里托齐景公之名表明自己的心愿,想到转附等地游观。另据《史记 封禅书》记载:齐宣王与其父齐威王都曾使人“入海求仙”。可见他的所谓游观,实际是为求仙。
转附(之罘)、朝儛(召石或成山)、琅琊三地,无疑是先秦时代齐东濒海地区仙话的源头,而转附的地位又居首。后来秦始皇首次东巡重点地区就是这三地,而且也是之罘居首,显然绝非偶然。
“海客谈瀛洲,烟波浩渺信难求”(李白)。求仙之难,自古皆然。登顶之罘,其东诸岛历历在目,它自然会成为求仙者首选之地。
三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兼并六国、一统天下不久,即于二十八年(前219)开始东巡。他自命始皇帝,实际是自拟于天(帝的古义为天帝)。自二十八年至三十七年,十年间他四次东巡,七立刻石,意在“诵皇帝功德,以为表经(典范)”(《史记·秦始皇本纪》),即以典范形式向上天宣示他的功德。这实际是在施行“上达于天”的“通天”仪式。但是按礼制传统,只有名山大川才具备通天功能,如此则封禅泰山足矣。但是实际上封禅之后,才是他重头戏的开始。
《史记·秦始皇本纪》有关秦始皇首次东巡行程的一段文字,充分表达了他求仙的急切。泰山封禅后,“乃並勃海以东”(沿渤海向东行),“过黄、腄,穷成山”(黄县、福山疾驰而过,直达成山最东端),“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折返,登顶之罘,刻石歌颂秦的功德,然后离去”)。他急匆匆赶到成山,找不到海岛(仙山),即返回头登顶之罘。显然他在成山无所获,而在之罘则得遂所愿,故刻石颂功。
四
我在《秦始皇三登之罘》一文中曾论证秦始皇第一次登之罘的刻石应是东观刻石,现作补充论证。
《史记·秦始皇本纪》之罘刻石和东观刻石均标为“维二十九年”,二十八年空白。明明二十八年已经“立石颂秦德”,怎么会是空白?这显然是出了错。
两刻石颂辞的前两节(六句)是说时间、地点和行程,罗列如下:
之罘刻石: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
东观刻石: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逮于海隅(海之角),遂(随即)登之罘,昭临朝阳。
对照秦始皇二十八年行程:所到之地,从峄山、泰山,到齐东三地,再到南方衡山、湘山,完全符合东观刻石颂辞“览省远方”。而先到成山尽头,再返登之罘,也与东观颂辞完全吻合。因此东观刻石应属二十八年。
二十九年第二次东巡,途中在博浪沙遇刺,但事后他依然直奔之罘,这与之罘刻石颂辞“皇帝东游,巡登之罘”相符。因此之罘刻石应属二十九年。
东观刻石在“遂登之罘,昭临朝阳”之后还有一句“观望广丽”;他在之罘东顶东观朝阳,看到海天之间的辉煌景象,已足以令世居秦岭之下的始皇神魂颠倒,产生幻觉,这令他看到了求仙的希望。第二次东巡途中遇刺,使得他求生欲念愈加强烈。因而直奔之罘,登顶刻石,表明他对之罘已产生深切的依赖。
三十七年第三次东巡,他听信方士徐福的谎言,沿海追射大鱼,巧的是最终竟射死大鱼于之罘,而他自己也死于离开芝罘不久的返程途中。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五
秦始皇留下的之罘二刻石,早已超越原有的颂秦德于天的功能,成为古代之罘最为重要的文化标识。它们亦方亦圆(秦碣的特殊形制)的高大身躯,一东一西屹立于之罘之顶。
当年秦刻石有七,件件是旷世之宝。它们分属六地,而之罘独得其二。这是千古奇遇!
但是很不幸,之罘二刻石的命运却是所有七刻石中最惨的。北宋以前,境况尚好。但后来它们却逐渐被冷落,被漠视;经千年海上风雨剥蚀,到明中期仅存十余字可辨,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最令人痛心的是,就连完整的摹本也未曾留传,致使摹刻也无可能。
之罘常年独居海上,难得有学者文人光顾。北宋欧阳修、赵明诚、梅尧臣等人对其非常关心,但也只能遥岑远目,爱莫能助。梅尧臣曾慨叹,“昔闻之罘山,秦碑元有两。一存东顶中,一在西顶上。篆实丞相斯,缺剥不可仿。”苏东坡倒是有绝好的机会,可惜他只做了五日登州太守。如能任满三年,他一定会亲临之罘,两刻石的命运会完全不同。
两刻石的命运不可逆转。有形的珍宝没了,但是之罘还拥有珍贵的无形记忆。
六
近来细读唐宋至清代那些特立独行的文人学者有关之罘的文字,我内心生起很复杂的感情,记忆总是有隐痛伴随。
首先想到的还是苏东坡。他在任密州(今诸城)太守时,为友人“虔州八境图”题诗,其七“郁孤台”:“烟云缥缈郁孤台,积翠浮空雨半开。想见之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
苏东坡对几百里外的之罘内心充满了向往。看到烟云缥缈之景,即想到之罘,想到那里的海市,想到古籍上说的,那里有蓬莱胜景。这应该是他烂熟于心的古典。他分明是在用典,他一定知道此说的由来。
南宋著名学者、诗人吕祖俭表明心愿说:“誓将入海登之罘,弃置人间绕指柔。”他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但他不是归桃源,而是登之罘。之罘在他心目中是超凡离俗之地,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清初王渔阳为友人宫梦仁(康熙年间福建巡抚)的海市图题诗:“谢公山泽兴,开眼到之罘”。为什么叫开眼,是别开慧眼。他是在夸宫梦仁的山水意兴超越了谢灵运,超凡脱俗,到了之罘仙境。
还有康熙年间的赵执信,他因“长生殿”之禁被革职后,两度远赴之罘,终于如愿看到之罘海市,并为之罘留下文采飞扬的诗篇。
这些伟大的人格,用他们的心灵构建起之罘的意象,美好而圣洁的!
久远的记忆不应淡忘,美好的意象也一样。
回望今天的芝罘岛,那里既没有历史的记忆,也找不到古人留下的文化痕迹。我想,至少应该找到两石刻的遗址,并加以标识。只要肯用心,这应该是可能的。同时,也应该把那些历史记忆和文化意象,以适当方式加以展现。是所至愿!
作者注:本文关于先秦时期仙话道术文化发源的论述,主要参阅了张景芬教授《齐鲁风俗论》(清华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和支军教授《胶东文化撮要》,在此谨致深切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