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非

一、称呼

我的职业生涯是从知青开始的，不久成为民办教师，先小学，再联中，教过的课五花八门，由此成为“张老师”。进了工厂，技艺还未上身，称呼就随着职业发生了变化，不太熟悉的人若是有事相求，也会尊称“张师傅”。未几考入师范院校，毕业后重新走上讲台，又当上了“张老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离开教学岗位，先后辗转多个单位，又有了不少新的称谓。虽为小吏，多为官称，渐至年逾花甲。退休后写了些小文，遂与舞文弄墨者也有了交往，亦收获了部分粉丝，“张老师”的称谓又回来了。

文化界似乎有个惯例，作家、书画家以及演艺人士，尊长以外，平辈间亦以老师相称，这个称谓少了拘束，让人感到亲切。

不过，省城济南的人们，相互间表示客气或尊重，不论职业，皆冠以老师名号，范围似乎过于宽泛，与一般意义上的理解也不一样。而且“老师”二字往往儿化，听起来有些滑稽。

中国传统文化中，称呼有着诸多讲究，这个话题若是扯起来，足足有一箩筐，只能暂且打住，先说说百年以来的变迁。

民国以降，民间往来，多以先生、太太、小姐谓之；官方场合，则以“同志”名之，国共两党皆然。“同志”古已有之，左丘明在《国语》中就曾说过：“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不过，这个称谓古时用得少，且国共两党的“同志”一词亦非出自古代，而是源于苏联。

1949年后，大陆陌生人间打个招呼，几乎也以“同志”谓之，“先生”渐渐淡出，只是在特殊的统战对象身上还留存了这个称谓。“同志”一词，也只有在特定场合才保留了原有的意义。

改革开放后，为适应打开国门的需要，曾经消失的先生、太太、小姐这些旧时的称呼，又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过“小姐”这个美丽的称谓不久就被扭曲出新的含义，曾经严肃的“同志”也戏谑为同性恋者之间的互称，令人扼腕叹息。

很快“哥”呀、“姐”呀又大行其道，本来是亲人、亲近者之间的称谓，突然泛化得没有边际，让人产生了说不出的感觉。网络用语则更为夸张，直接以“亲”互称。

官场、商场则要在姓氏之后加上职衔，或曰某局长、某主任、某科长……或曰某董事长、某总经理、某总监……非如此似乎不够尊重。天长日久，有些当官的似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姓氏和官衔。其实属下背地谈及领导，常常直接说出名字，未见得毕恭毕敬。我曾耳闻目睹，有人在办公室谈论顶头上司时未说官称，恰好被其撞见听到，接着他就露出了不悦之色，这说明有些人是极其在意官称的。

不过京城里这种称谓反而淡化。1986年我到当时的劳动部出差，在走廊里听到一位熟识的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学院毕业没几年的小年轻大声呼喊：“老关，电话！”

老关者，时为劳动部培训就业司副司长关裕泰。这种叫法让我有些吃惊。不过后来听多了、见多了，方知国家机关里，除了部委领导大家会尊称职务，其他人相互间都是老张小李的，严肃场合也不过在姓名之后添加上“同志”而已。这种随意反而密切了上下级关系，大家都感觉舒服。其实中央早有规定，党内互称同志。

欧美国家，至少英语、法语、德语国度里，国家元首、政府首脑外，彼此都是直呼其名，包括子女亦可如此称呼父母，这种称谓方式简单明了，似可借鉴。然而子女直呼父母姓名，依循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许多人难以接受。不过我熟悉的一对父子，两人都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相互间就以“老×”与“小×”相称，也是其乐融融。

二、婚礼

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结婚位居首位，可见其重要性。

传统中式婚礼，婚姻的合法性是由主婚人，譬如父母或族长以及媒人确认的。清末民初开始，受基督教婚礼范式的影响，中式婚礼也增加了通过第三方见证确认婚姻合法性与神圣性的程式。

然而如今婚礼中的某些证婚人，似乎缺乏仪式感，上来就大咧咧地说新郎与新娘的婚姻合法有效。你既非政府婚姻登记机关官员，亦非公证部门人员，何如宣读一下新人的婚姻登记证书更为妥当。证婚更重要的意义，乃是与宾客共同见证新人的幸福时刻，但是这个主题往往被忽略了。

随着物质水平和技术手段提升，时下的婚礼大都宏大华丽，纷繁复杂，婚礼的主持不可或缺。喜庆之日，少不了溢美之词。不过若要得体，亦非易事，如此就要考验主持人的水准了。世间常人居多，俊男靓女毕竟少数，有些人甚至面容、形体还有欠缺。如此情形下，主持人依然千篇一律地夸耀新人如何英俊漂亮，听起来就让人很不舒服，甚至感觉有讽刺的意味儿。

婚礼这天新人是最幸福的，他们洋溢在脸上的喜悦发自内心，这种美极其动人。根据具体情况，选准不同角度，采用差异化的言辞赞美祝愿，可收异曲同工之妙。前不久参加一个婚礼，有家“盼望已久婚礼公司”就把握得不错，尤其是那个主持人潘恩明，分寸拿捏得十分恰当，让人感觉很得体。

还有就是有些婚礼仪式过分拖沓，几近一个小时，弄得大家疲惫不堪，欢愉的心情也没有了。据说电视剧设计有个讲究，若是超过四分半钟没有新的戏剧冲突，观众一定会换台，所以优秀的编剧、导演都会控制这个节奏。婚礼仪式若是掌握在二十分钟左右，宾客是有兴致欣赏完整场面的。若是超过了半小时，人们就会失去兴趣，叽叽喳喳东拉西扯了。当然音响的分贝控制也很重要，婚礼毕竟不是摇滚音乐会，宾客之间还要交流，强大的声音刺激会使人疲倦甚至反感，这是很多人共同的感觉。

我曾在北京、成都、广州等地参加过西式或中式婚礼，感触最深的就是那些地方的婚宴不排席次、座次。西式婚礼大都采取冷餐形式，没有这种讲究，中式婚礼亦是如此就显得新奇，相熟的人很自然地凑在一个桌上，随意坐下，轻松自在。

胶东婚俗在这个问题上则较刻板，安排席次、座次是个挺复杂的事儿，谁人可以凑在一桌，谁人要坐在哪个位子上，很是劳神费力，稍不留意就得罪人了。

喜主事先得根据来宾的社会地位、远近亲疏初步排列一下。临近的三两天，需要再次落实，确认邀约者是否出席。令人烦恼的是，喜榜印制后，某些重要宾客突遇变故无法出席，整个座次甚至席次都得重新调整，给忙乱中的喜主添了不少麻烦，甚至焦头烂额。

岂止婚宴，其他各种名目的宴请，也得循例，弄得外地客人很不理解，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往往辜负了我们的悉心安排。甚至戏谑地说，坐哪儿都行，菜一样就可以了，你们山东人真是不嫌累。

除了孔孟之乡讲究礼仪外，这样的安排其实有章可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办秘书局常务副局长李欣主编的一本行政类书籍中，规范的座次就与我们的习惯几乎一致，只不过第二客人坐在副陪的右手边，主陪左手边的座次则为第三客人。

本来除了外交和重要公务场合，大家随意坐下最好不过。不过久而久之，胶东一带形成了排座次的习惯，人们普遍在意位置。譬如临时凑局未设席签，这个时刻千万不要相信宾客的表面谦让，若是座次真的不如意，有些人的脸就会拉下来，酒过三巡往往还会借机找茬，甚至不欢而散，大概这也是官本位意识作祟吧！

三、养老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话的本意是孔老夫子自述人生各个阶段的修养境界，借用过来，可以看出彼时人之寿限高者也就七十左右，杜甫的“人生七十古来稀”亦可佐证。

随着物质文明的进步，孔夫子那个年代的说法显然过时了。有人笑曰，五十正当年，六十还年轻，七十不算老，八十尚硬朗。谈及寿限，亦有人云，八十及格，八十五良好，过了九十优秀。这些说法，亦与世卫组织2020年的定义吻合：六十五岁以上者才算跨入老年阶段。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每个人都会步入老年，这是不可逆的。不过，按照六十五岁方才进入老年的标准，此后也有很长一段有意思的时光。

然而，有些人刚刚退休，就把“养老”挂在嘴边，整日念叨，焦虑不已，觉得自己油尽灯枯，如此真的就会很快老去。更有甚者，许多人中年时就开始忧虑老年的日子，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两年前去世的著名画家黄永玉，年近百岁依然快乐得像个老顽童，常常展现幽默风趣的言行。他认为，过度关注养生适得其反，自然规律下保持平和的心境更为有益，精神层面的豁达比身体层面的保养更为重要。

养老离不开银子，许多人在年富力强的中年岁月就着手准备，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过得紧巴，失去了乐趣。前不久看到著名作家邓刚的网文，大意是：人要有意思地活着，诸如打扑克、搓麻将、玩游戏、抽烟喝酒、游山玩水、欣赏美女……简言之就是“吃喝玩乐”。

1993年10月，央视推出了首档以老年群体为对象的电视节目《夕阳红》，主题曲《最美不过夕阳红》令许多人印象深刻。不过，若说最美不过夕阳红，那么旭日东升、朝霞满天、如日中天的极致赞誉又如何解释呢？

毋庸讳言，青年和中年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为了晚年岁月，放弃此时的快乐，得不偿失。节俭固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也是物资匮乏时期形成的习惯，彼时人们若非算计着过日子，就难以维持生计。物质条件改善后，这种习俗依然延续了下来，本来无可厚非。但是节俭的目的倘若只是为了晚年的心安，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人生苦短，推崇及时行乐固然有待商榷，然而抓住每个转瞬即逝的时段，方才不枉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

进入老年是人生的必然阶段，没有大的疾患，起码还有二十年左右不错的光阴，困扰生命的不过最后那三两年，何必唉声叹气。到了人生尽头，你就是做了再多准备，依然于事无补，多几日少几日又有何妨？

有些人省吃俭用一辈子，惦记的就是最后那几年有所倚靠，然而临了想要进补也吃不下去，攒到最后的钱全部送进了医院，何如身体强健时早些消受，反而会增添几日阳寿。

当年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为金岳霖教授祝寿撰有一联：何止于米，相期于茶。拆字解释：“米寿”八十八，“茶寿”一百零八。这在昔日几乎难以实现，如今则不稀奇。

每个人都冀望在这个世上多些时日，然而若无尊严就没意思了，起码得保有以下体面：思维尚且清晰，生活基本自理。如果凡事依靠他人，生命的意义何在？很多理性老人都留下了遗嘱，最后时日不进ICU，不做无谓的抢救，顺其自然，以免增加痛苦。曾经看到清华大学某教授夫人，老伴离去后，自己也一身病痛，寻求安乐死又有法律障碍，最后以拒绝进食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

惟愿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能放松心态，何必张口闭口养老，最重要的是先过好眼前的这一天，吃喝玩乐皆不误，日积月累，方能拼接出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