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6日
李心亮
《红楼梦》堪称一部女儿书。这其中既有身份显赫的王公诰命夫人,也有公侯世家的小姐,但更多的是服务于她们的丫鬟仆妇。她们身份有别、善恶各分、贤愚各异,让读者从中窥见了芸芸众生的精彩与无奈、繁杂与朴拙。人物描摹之细致,堪称古典名著第一。秋窗夜雨,品读上三五页,不亦快哉!
怡红院里的四个丫鬟
在《红楼梦》中,女儿们以大观园为主舞台,大观园内又以怡红院为核心。怡红院里有宝玉的四个大丫鬟。她们是袭人、晴雯、麝月、碧痕。四人各秉天性,各怀心事,却同被命运抛掷于这锦绣牢笼之中,以不同的姿态演绎着中国古代少女的生命哲学。
袭人,表面温婉似水,实则暗藏机杼。她侍奉宝玉,无微不至。宝玉雨中叩门,众丫鬟不应,首席大丫鬟袭人去开门,挨了宝玉一个窝心脚,登时使她肋上青紫。她强忍疼痛,只夜里悄悄啜泣,吐血后,宝玉着急要去请太医,要山羊血、黎洞丸,被她强行按住,不让宝玉兴师动众,次日仍笑语如常。这般隐忍,何尝不是深谙生存之道?在女人多是非多的窝子里,她是相当自抑、冷静、谦和。她向王夫人进言时,字字恳切,句句为宝玉计谋,心底却涂抹着计算自己前程的底色。这丫鬟心中有一本清晰的账目,计算着人情世故的重量。她的“贤”里,藏着步步为营的谨慎;她的“善”中,含着既不伤人更要为己谋算的聪明。这是古代少女在绣笼中的最大理性——既然不能挣脱金丝笼子,便要做最让主子喜欢的那只雀儿。有读者认为,袭人是陷害晴雯的元凶。我个人的看法不是这样。袭人和晴雯性格不合是真,她俩当初都是史太君安排在宝玉身边的人,背后的第一背书人都是老太君。随着老太君年纪渐大,风烛残年,权势渐减。袭人第一时间瞅准机会,向当家主母王夫人递上了投名状,转眼从史太君的耳目眼线转身为王夫人的耳目眼线,而憨直的晴雯仍旧抱着史太君的大腿不放,焉有不败之理?王夫人出身不如侯门千金史太君高贵,也没有史太君的伶俐口才,活在婆婆阴影里二三十年,明面上不敢反抗,实际是要借着赶走晴雯来树立自己当家主母的威风。
晴雯是一团火,烧得炽烈而短暂。“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八字判词,写尽她的悲剧性抗争。她进入怡红院,是有背景的。她是史太君亲自指派侍奉宝玉的,她是被老太太欣赏的人。能入老太太法眼的,岂是一般人?只有她,敢和宝玉当面锣、对面鼓铿锵起来。她敢将宝玉的扇子撕得粉碎,并非她不知轻重,实是心中郁结难舒。那撕扯声里,有多少对命运不公的抗议?她病补雀金裘,从二更直到五更天明,拖着病体,不单单是尽职尽责,更是以患病之躯证明自己的倔强。林黛玉的影子在她身上摇曳,她却比黛玉更多了几分锐利与张扬。这丫鬟不信命、不服输,最终却仍被命运倾轧碾碎。长得好,手又巧,嘴头子也利索,她的这些优点恰恰是害死她的一条条绳索。她的死亡是一曲挽歌,唱出了那些不肯低头的灵魂终究难容于世的悲凉。
麝月似月中微光,不争不抢,却自有其存在价值。元宵佳节,众人都往前头看戏,独她守在屋中。宝玉归来,见她孤坐灯下,便取过梳篦,细细为她篦头。那一篦一篦,梳通了青丝,也梳通了两个灵魂间的某种默契。她不像袭人那般刻意经营,不似晴雯那般锋芒毕露,却在群芳争艳之际,守住了自己的一方宁静。这丫鬟不争而自显,不言而自重,展现了中国古代少女另一种生存智慧:以静制动,以柔克刚。至若碧痕,着墨最少,却最堪玩味。经典场面是个暗过场:她侍奉宝玉洗澡,竟弄得“满地水湿,席子上都汪着水”。短短数语,暧昧横生。她不像袭人有明确目标,不似晴雯锋芒毕露,亦未如麝月淡然处世。那汪水渍中,映照的是一个少女试图在有限空间中留下痕迹的渴望。她的“水湿满地”,何尝不是被压抑情感的一次不经意宣泄?在这惊鸿一瞥中,我们巡查到了古代少女情感世界的复杂维度——即使最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有其暗流涌动的内心世界。
曹雪芹写这些丫鬟,笔端常带悲悯。他不仅写她们做了什么,更写她们为何如此做。袭人的算计背后是家生奴才的无奈,晴雯的骄纵是无所依凭的恐慌,麝月的淡定里藏着明哲保身的智慧,碧痕的暧昧中可见身份卑微者的情感渴望。这些少女在重重束缚中,依然努力活出自己的样子,即便这种“自己”不得不被打上时代的烙印。
我感慨,四个花季少女从红楼深处走来:一个温婉计算,一个烈火焚身,一个静水深流,一个暗涌难平。大观园终将倾颓,而这些女儿们的悲欢,却穿越时空,千年后依然鲜活。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典范
说到《红楼梦》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典范,王善保家的绝对排得上号。她原是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一个仗着些许权势便忘了自己是谁的“刁奴”,曹公通过她,将一个“没有慈悲心”的小人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她的“没有慈悲心”,并非简单的脾气坏或自私狭隘,而是一种根植于愚昧、嫉妒和权力膨胀的恶,最终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这场闹剧中完成了自我的彻底毁灭。
王善保家的恶,首先源于一种扭曲的嫉妒。她作为不得势的邢夫人的心腹,对大观园里那些如花朵般娇艳、又深受贾母宠爱的丫鬟们,早已积攒了满腹的怨毒。当王夫人因绣春囊事件震怒,向她询问园内情况时,王善保家的立刻将矛头直指晴雯。她的一番谗言,堪称嫉妒的范本“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这番话,句句是刀,口口如剑,这刀剑源于她阴暗的内心。她嫉妒晴雯的美貌,贬之为“妖妖调调”;嫉妒晴雯的伶俐,斥之为“能说惯道”;更嫉妒晴雯身上那种不向奴性低头的骄傲,污蔑为“抓尖要强”。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女孩,在她眼中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她并非真的关心“体统”,只是借“体统”之名,来发泄自己积压的酸葡萄心理。这份因自卑而生的嫉恨,是她所有行动的原始驱动力,毫无对他人生命的半点怜悯。
一旦获得王夫人授予的“抄检”权柄,王善保家的瞬间忘乎所以,将这次严肃(但荒唐)的搜查,当成了自己耀武扬威、打击异己的个人秀场。 抄检过程中,她“一心只要拿别人的错儿”,表现得比正经主子王熙凤还要积极。在怡红院,她得意地“挨次都一一搜过”,甚至对袭人、麝月等大丫鬟的箱子也要打开查验,一副十足小人得志的嘴脸。她的“没有慈悲心”在此表现为一种对他人尊严的肆意践踏,将丫鬟们的私密空间翻个底朝天,并以此为乐。她的权力幻觉在搜到探春处时达到了顶峰。面对凛然不可侵犯的三姑娘,凤姐都连连赔笑解释,她却“自恃是邢夫人陪房”,竟然“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还嬉皮笑脸地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这一举动,是她愚昧无知的终极体现。她完全不懂察言观色,被虚幻的权力冲昏了头脑,以为可以凭借“奉太太的命”横行无忌。她不懂得尊重,更不懂得敬畏,对探春这位庶出但极具威严的主子,也毫无基本的慈悲与分寸感。这一掀,彻底点燃了探春的怒火,响亮的耳光随之而来,也为她最终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精彩的戏剧性一幕,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当抄检到她的外孙女——迎春的大丫鬟司棋——的箱子时,报应来了。谁料想,一翻就翻出了司棋与表弟潘又安私通的定情物和情书,面对铁证如山,她只能自扇耳光,自话自骂。和她身份相仿的周瑞家的等管家娘子们无不暗暗拍手称快。凤姐笑着看她“又气又臊”的窘态,周围人“无不称愿”,都嘲笑她。她只恨无地缝可钻,只好自己打着自己的老脸骂:“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
这才是最绝妙的一笔:一个最没有慈悲心、总想置别人于死地的人,最终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火焰烧伤。她的悲剧,是愚蠢、狭隘与恶毒混合发酵后的必然爆炸。她本想看别人出丑,最终自己成了全场最大的笑话。
说说多姑娘
《红楼梦》里有个多姑娘,名头不好听。书上说她“妖调异常,轻狂无比”,荣宁二府的男子,“倒有多半被她训练过”。这般人物,原不过是书里一个点缀,如同墙角野花,无人正经瞧她一眼,也少人认真去探究她一番。
谁知偏是这人,却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那日宝玉偷偷去探望被逐出的晴雯。晴雯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睡在芦席土炕上,连口干净水也无人递送。二人悲悲切切,正说着诀别的话,多姑娘却从外头一头闯进来——她是晴雯的表嫂,这就是她的家。多姑娘一见宝玉,便笑嘻嘻地上来搂抱。她素日听闻怡红院里的公子哥儿与丫头们不干净,只道宝玉也是来偷会的。宝玉却吓得连忙躲闪。多姑娘越发觉得有趣,便假意要走,却悄悄躲在窗外听他们说话。这一听,却听出了大文章。她听见宝玉哭得哽咽难言,听见晴雯剪下指甲递与他,又与他交换贴身穿的旧红绫袄。听见他俩说“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说“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一个道理”。字字句句,全是干干净净的诀别,不涉半点苟且之事。多姑娘怔住了。她原以为要听一出风月大戏,却不料撞见了两颗患难真心。她又掀帘子进来,这次全然换了个人。脸上那轻佻笑容不见了,叹道:“可知世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这句话石破天惊,竟是从她这个人人口中不堪的女人口中说出。我每读至此,总觉得心头大震。贾府上下的正经人,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哪一个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偏偏是这个人尽可夫的多姑娘,却一眼看穿了真相,一口道破了虚实。她虽活得不堪,却更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处在泥泞之中,反倒识得人性的洁净。最后,她反倒安慰宝玉:“你有话只管说,放心地来。”自己却转身出去,为这两位有情人把门望风。这一刻,她哪里还是那个轻狂的妇人?分明是个仗义执言的侠客了。
我读《红楼梦》三十余年,常读常新。曹雪芹写人,从来不肯简单了事。好人未必全好,坏人也未必全坏。多姑娘这个人,放在别的书中,大概率是个脸谱化的淫妇。偏在《红楼梦》里,她有了血肉,有了灵魂。或许正因她从小在泥泞里打滚,才更懂得人世间真情的可贵。
世间多少事,都是如此。说公道话的,偏是那最不相干的人;看得最明白的,偏是那最不堪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