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基强

北方的十月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田野间的庄稼、草木着了霜，经风吹日晒，渐现斑斓之色。天上偶有雁群飞过，“呀呀”的叫声仿佛在提醒人们——秋天真的来了。

一

我与妻子、女儿及六岁的外孙沿黄河文化公园的观光路一边浏览满目秋色，一边跟着流水徐徐前行。

突然，外孙尚尚指着远处喊：“姥姥，看！那边有一条好大的黄被子。”顺着他胖乎乎的小手放眼望去，但见黄河泛着粼粼金波、铺天盖地澎湃而至，果然像一条抖动着的巨幅黄色锦被。妻子将尚尚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抱了起来，笑意盈盈地说：“这条黄被子，可是覆盖了我们华夏民族五千年呀！”孩子自然不懂其中深意，只是挣扎着要下来自己玩耍。

我心头不觉一震：是呀！纵观世界文明史，还有比黄河更厚重、更持久的覆盖吗？它从远古走来，覆盖了华夏文明五千年，至今仍以其博大包容的胸襟滋润着所流经的土地，使中华文明成为世界四大古文明中的仅存者。

登上观景台凭栏远眺，河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湍急。女儿望着有些平静的河面说：“去年我们来时正逢汛期，可不是这个样子啊。”说着，她掏出手机，将去年拍的照片翻了出来。照片上的黄河浊浪排空，似有千龙翻滚，万马奔腾。而此时的黄河却像一位沉思的老者，水纹和缓而舒阔。尚尚伸着小手指，“一、二、三、四……”他试图数清河面上的波纹，可数到二十时就乱了套。他一本正经的神态惹得妻子大笑：“小傻瓜，要是能数得清，那还是黄河吗？”

岸边树荫下，一群大学生正在写生。他们画板上的黄河千姿百态，有工笔式的精微，有泼墨式的豪放，还有一位姑娘则用油画刀营造出层层叠叠的浪花。尚尚好奇地要去摸姑娘的颜料盒，妻子连忙制止。那姑娘却爽快地笑了，边笑边用指尖蘸了赭石色的颜料点在小家伙的鼻尖上，说：“看，这就是黄河的颜色！”见状，我们也都大笑起来。

二

站在炎黄广场南望，炎黄二帝的巨幅雕像眼观黄河，背倚邙山，威风凛凛，神情端严。遥想当年，炎黄二帝毅然放弃纷争，歃血为盟，共御外患，最终歼灭了蚩尤部落残暴的侵略，为华夏文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也由此成就了二帝中华文明始祖的地位。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绵延不绝，而今仍傲然于世，独领风骚，二帝实在是厥功至伟！

邙山上的林木染了秋色，色彩缤纷，郁郁苍苍。小尚尚在广场上奔跑，惊起几只觅食的白鸽。妻子追着要给他添衣，而她自己绛红色的风衣却在风中飘舞，浑然成为这造化间一道动人的风景。这不禁使我想起我们恋爱时，她站在济南黄河大桥上留影时的娇娆。彼时风华正茂，而今鬓角点霜。真是逝者如斯，韶华难留，令人唏嘘！

黄河地质博物馆里，尚尚对着猛犸象化石发出惊叹。玻璃展柜内陈列着不同年代的河床沉积物，从远古的沙砾到现代的淤泥，分明就是一部用泥沙写就的编年史。女儿仔细端量着黄河三角洲形成的示意图，转过头用非常肯定的口吻对尚尚说：“远古时，这里一定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她的话让时空瞬间折叠，而我们，仿佛就站在沧海桑田的交汇点上。

三

午餐我们选在河边的渔家乐解决。现捞的黄河大鲤鱼做成红烧，刚摘的南瓜和着黄河的小米熬成黄澄澄的粥。老板娘热情地推荐自酿的菊花酒：“黄河水浇灌的金菊，配上滩区的枣花蜜，经发酵蒸馏，便酿成了这‘好喝不醉’的菊花烧。”妻子本不善饮，小酌半杯便脸颊泛红。尚尚吸溜一口小米南瓜粥，含混不清地说：“又香又甜，好喝！”窗外有渔船划过，船把式的号子在河水的轰隆声中听得不太分明，但那低昂雄浑的旋律却像这菊花酒般渗进了心里。

日头偏西时登上大禹山。台阶旁的石碑上刻着《禹贡》，女儿边走边念：“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尚尚蹦蹦跳跳地数着台阶，数到108时正好登顶。俯瞰黄河如金鳞巨蟒般婉转向东，对岸的农田朦朦胧胧，像打翻的调色板，绿的是刚萌发的冬小麦，黄的是待收割的玉米，红的是未采摘的辣椒。妻子摸着栏杆上的石狮雕像，说了一句颇为沧桑的话：“大禹当年看到的黄河，和现在终究是不同的吧！”我望着山脚下的黄河生态保护站回道：“是的，现在的黄河与远古的黄河肯定不是一个河道。尽管如此，但千百年来，人们治水的决心却始终没变。”

黄河索道上，封闭的轿厢悬浮于天地之间。看着远处汹涌的河水和脚下摇荡的松涛，尚尚害怕地搂住我的脖子，但很快又禁不住窗外景象的诱惑，探头探脑得有些不太安生。此时，夕阳正好将大地切成两半儿，一半儿是大河的汹涌浩荡，一半儿是山峦的郁郁苍苍。此时，一列高铁似长龙从跨河大桥上驰过，银白色的车身披着霞光，与古老的黄河形成奇异的映照。女儿陶然忘我，轻叹一声：“这像是穿越时空的使者。”妻子侧脸望着窗外，似有所思，竟轻哼起她小时候经常唱的儿歌：“黄河水，长又长，牵着月亮追太阳……”

暮色将合，我们一家四口在“黄河颂”石刻前合影。合影完毕，尚尚突然挣脱了我的牵挽，蹦蹦跳跳着跑到浮雕前，踮起脚试图触摸治水英雄的雕像。最后一道夕阳恰巧落在他身上，孩子回头粲然一笑，背后的黄河化作流淌的黄金背景。女儿快速按下快门，定格了这精彩的瞬间。

我心中又是一震：黄河呀黄河！您从不拒绝任何人的造访，无论耄耋老者还是垂髫小儿，您都会用同一种涛声相迎。五千年来，您见证过无数这样的时刻，孩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而自己却永远逶迤奔流，用温暖的怀抱，守护着这个古老民族的春夏秋冬。

大河滔滔，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