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0日
李心亮
胶东渔俗:根据多年经验估算,鱼汛或者虾汛到来之前的几天,渔船提前到网场进行探测作业,称为“踩苗”。
每年八月二十日前后,临近处暑节气,渤海湾大对虾汛的先头部队就要从渤海深处启程,穿过庙岛海峡,往黄海进行洄游转移,这标志着渤海湾大对虾汛正式开始。
回忆起那次虾汛,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一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阳历的八月十八日,阴历的七月十七,父亲决定晚上去对虾网场进行“踩苗”作业。我上初三,十六岁,正放暑假在家,就跟着父亲去出海,领略初秋大海的神奇。
落日熔金,一丝风也没有,大镜子海。海里连个浪刺都没有,夕阳半落在大海里,染得海水金黄一片。船开出去四五海里,天渐渐暗了。船向西北,宛如在平滑的玻璃面上滑行。甩在船舷右面的庙岛群岛变成了瓦青色,略微比天空的颜色深一些;船舷左边的蓬莱陆地,也在天际勾勒出铁线一般的山峦。船行约三个小时,远远望见宽阔的、闪着粼粼波光的线江。父亲把船的马力放慢,等待着合适的流水。“踩苗”作业不用撒一船网,撒十块八块网就行了。线江头上起了浪刺,这是下来流水的标志。父亲把船开过线江,又往西北行驶了大约一海里,开始下网。这一次“踩苗”,一只大虾也没有捕获到,父亲自言自语:“没有‘苗’啊!还不到日子?今年的虾汛估计要晚些日子。”
收拾整理好网具,准备归航。猛一抬头,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不知何时跳出了东南方的大海。月亮升得不高,月光很亮,整个线江海域,东西南北,完完全全笼罩在一片略带金色的银辉里。月光下,天空和黛蓝色的大海融为一体,悬在天空仅有的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是大海和天空唯一的分野。天海之间,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杂音。整个天海干净得纤尘不染。
我站在船头,面朝北,眼睛盯着蓝宝石一样的线江西部水面,忽然,从深不见底的墨蓝海底隐隐约约浮起幽蓝的星子。一颗、两颗、三颗……那一颗颗星子忽忽悠悠,冉冉上浮,变大变亮,三三两两浮沉在碧青碧青的琉璃里。星子渐渐洇开,显出海蜇的形貌,透明的、片片玉石雕琢而成的伞盖,有浅蓝的、深蓝的、蓝紫的、紫红的、玫红的、象牙白的、玉白的,无一例外,每一颗星子边缘都缀满流动的珠光,像无数盏五彩宫灯,按照各自的喜好聚拢组合。单个的,似遗落的琉璃盏,通体透着冷冽孤傲,三五成群的,连缀成铺展的鲛绡,每一片褶皱都潜藏着左顾右盼的光晕,如古波斯地毯上五彩的流苏。
我趴在船舷上,不眨眼睛,紧紧地盯着看那浮浮沉沉的海蜇,它们如同被施了魔法,不断地从大海深处咕咚、争先恐后冒出来。浮上海面的海蜇伞盖,刹那间沾满月光金色的清辉,触须垂落飘摇,散成耀人眼目的璎珞。千百个透明发亮的躯体一齐在涌动中折射出迷离的光华。忽然,这一枚海蜇急速下沉,似收拢的浅碧莲蓬,将渐弱的光晕层层裹进半透明的蜇盖,直至隐入幽深的大海渊薮;不知为何,那一枚海蜇,陡然急速上升,仿佛是敦煌飞天的乐女,顷刻间喷涌了洒向人间的璀璨花雨。最摄人心魄的,是海蜇群里偶尔露峥嵘的巨无霸。阔达将近两米的伞盖,如熔化的蓝宝石穹顶,触须展开飘摇,喷薄出三十余尺光的瀑布,将十米周围的海水全部照得晶莹透亮。这是成吉思汗设在广袤蒙古草原上的行营大帐?抑或是海西女真子弟尊奉与仰望的部落图腾?明月当空,我家渔船附近的海蜇群越聚越多,越聚越密,幽蓝与翠绿的光焰彼此浸染,玫红与绛紫的彩绸交互穿插,一霎时,海水被酿成流动的极光。此刻若从高空俯瞰,整片海域仿佛正在举行盛大的祭礼——万千海蜇是游动的烛火,而大海,就是盛满星光的圣杯。
我长到十六岁,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丽的阵仗,壮丽得使我惊怕。我怔怔地,脑子一片空白,稍微回过神来,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坐在舵楼高处的父亲。
父亲正远远望着泛着粼粼细浪的线江头。被线江隔开的一东一西两块水域,上一刻还罩在温柔如纱的月光里,忽地海面腾起万千彩矢,将展平如镜的海面射得千疮百孔。镜面迸裂处,惊起的不是水珠,而是飞溅的七彩焰火。船头向东大约一百丈外,一道由发光海蜇组成的七彩瀑布火球正逆流而上,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如奔腾之万马,直奔线江,这道七彩瀑布将原先合为一体的夜空与海面的界限彻底割裂。
我抓住舵楼外的扶手,手都是微微颤抖的,双眼望向父亲。父亲口里旱烟袋的火星一明一灭,一股蓝烟从鼻腔喷出。
“爸爸,咱们遇到了什么?”
“海火!”
话音未落,目之所及,整条线江都燃烧了起来。
二
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大海上依旧没有一丝风,天空中依旧没有一片云,天地之间依旧是没有一点杂音。我家的船静静地漂在线江东侧。我陪着父亲站在高高的舵楼子上。
起大流水了,江水搅起幽暗处的一抹微绿,犹如谁在碧纱罩里擦亮了一根火柴。渐渐地,光晕浮现,显出一团团海藻的形貌——丝绦般的叶脉上缀满细密的光点,是绝小的奶白色、银粉色、蓝紫色、橘黄色、猩红色、藕荷色的珍珠泡泡。清凉的、柔美的、皎洁的月光从海面泼洒向下,映衬海藻半透明的叶脉,一束束光在纤维里流动,时而聚成翡翠色的火苗,时而散作万千游走的萤虫。暗流拖着它们向水面舒展,挺立着的棵棵海藻枝叶宛如巫山神女遗落的一枚枚碧玉簪,在浅墨色里勾画着光的纹路。碧玉簪头,浮着月华镀上的紫巍巍的光晕。单株的,高高大大,是细浪里载浮载沉的翡翠笔,一撇一捺,静静书写着光的诗行;成片的,密密麻麻,散做一段被揉碎的星河,每一片叶梢都挑着颤动的七彩的珠子。
“爸爸,海菜上面发光的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一些咱们叫不上名的浮游生物,还有——应该是鱼啊虾啊产的卵。”
我盯着它们,流水涌动,它们便活了,说不定就在这个温暖无风圆月高悬的初秋夜,数以亿万计的小生命会纷纷破卵而出。流水急了,将线江里的海水,拉扯成丝丝缕缕,撕碎成片片条条,或绷直如琴弦,或婉转如蚯蚓,经细浪几番拨弄,一律迸溅出细碎的荧光粒。数以万亿粒的荧光连成一片,向前看不到头,向后望不见尾。
海藻丛里,忽然有几尾银鲳跃出海面,这个我认识。我小声叫:“爸爸,爸爸,鲳鱼,有鲳鱼哎!”父亲明白我的意思,笑笑说:“没有用,下网也捕不到它们。”鲳鱼的鳍甲折射月华,像几柄霜刃劈开湖蓝色的绸缎。我一低头,鲳鱼在水中化身银白色的玉佩,鱼眼是墨玉般明净。一条鱼,就是一枚发光的玉玦,成百上千条鲳鱼,形成了一条流动的玉石的河。追赶鲳鱼群的是“长嘴良”鱼群,长嘴的前端变幻为深色的紫红,密布满身的鱼鳞在月光下幻化成闪闪发光的碧玺。它们矫健如龙,时而聚作一球旋转的银河,时而分散为千百团流动的光环,时而突然炸开,万千碧玉梭四散,将海水刺出无数细碎的冰痕。鲳鱼群发着光,良鱼群发着光,各种鱼群穿梭在发光的海藻从中。鱼群掠过发光的海藻丛,鳍尖扫过柔韧的海藻丝,瞬间弹起一串串翡翠色的火星;惊慌的幼鱼在藻林间奔逃,鳞光与海藻叶脉的光点交叠,宛如流星穿过薄云;互相追逐的鱼群们,在江流拐弯处急速驰骋,甩动的光尾,噼里啪啦,搅动整片藻林,银白与碧绿斗法,暗紫与浅红厮缠。谁能料得到,宁静的海面下还藏着不休不止的争斗江湖?
三
皓月凌空,小船悠悠。海面上依旧是一片初秋的祥和,明月似冰魄碾成的玉轮,凉浸浸地泼下来,在海面铺开百万顷碎银。月光是凉的,凉得通透,照得线江江边的细浪卷起了霜刃,照得远处的海岛立起山骨。我想:此时此刻,就连最幽深的渤海海沟里都能浮出几星青荧吧?这般的大月亮,简直是老天垂下的明镜,要照彻渤海龙宫的九重宝殿。
我呆呆抬头,望着月亮出神,还没等回过神来,线江头的海面忽地又炸开,满海火树银花。海蜇大部队蜂拥而至,你根本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千万只海蜇纷纷撑开琉璃伞,顷刻间将月光攻陷。只见夜光藻手牵手把线江边的浪沫搅散,瞬间化作万朵流萤,绿的、白的、紫的、青的、红的、蓝的。只见各色鱼群游过时纷纷摆起尾巴,拖出一串串彗星。只见一群通体艳红的怪客,喷吐着七彩光珠串成的璎珞,在海蜇、海藻、鱼群的各种焰火中耍得格外欢实,妖艳瑰丽的身姿,恍若是东海龙宫龙王爷起驾的仪仗兵。
“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渤海湾里少见的大鱿鱼,咱们蓬莱土话叫大花瓶子。只在秋天月亮圆的晚上,才能看到它浮出水面。平时,难看见它。”
“咱们人间是正月十五闹花灯,难不成今夜海里也闹花灯不成?”我突发奇想,脱口向爸爸问道。爸爸只是笑了一下,没有给我个明确回答。
此时,我家的小船就镶嵌在月宇海火的光影里,上接“银河倒泻三千丈”,下临“火树珊瑚夜未央”。海面,依旧没有一丝杂响,而我的心中,却不免有“昆山玉碎凤凰叫”的潮音。
月亮已近中天,显得更圆更亮。碧海清秋,令人万虑尽销。我坐在船尾的横木上,北面的长岛点点星火渐遥渐远,南岸家乡的山峦也从低矮逐渐变得挺拔。回头一望,船桨拖着的不是浪痕,而是一缕渐渐熄灭的光绦。海火离我远了。我的心还在突突跳着。
三十六年后的我,每每忆及与神奇瑰丽的海火邂逅,依旧心驰神往、心潮难平。我心目中那明月清秋夜的一叶扁舟,早被海火煅成了透明的七彩琉璃船。
昔宋人用松墨写水月禅境,今我以秃笔绘渤海海火。虽隔千载,愿神韵一脉相承。今人词笔,难免囿于古人窠臼。盖因亲见月海争辉、鱼龙吐焰之奇,始信张于湖"玉鉴琼田"绝非虚语。后来览者,当知渤海秋夜,月满海静风平之时,或可遇此海火奇观,激赏到"琉璃界里舞鱼龙"之绝佳美景。
遂做小文《海火吟》,并填词一阕以记之。
《临江仙·海火吟》
万里沧溟浮月魄,
鲛人夜点星灯。
琉璃界里舞鱼龙,
蜃翻银汉落,
蜇涌碧霞升。
一叶扁舟光影内,
恍闻水府箫声。
老渔笑指火云崩。
此间烧海处,
曾煮六鳌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