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9日
刘美花
一
每当街头巷尾飘来烤地瓜的甜香味儿,我总会驻足买上几块烤地瓜,暖意透过纸袋,却熨不平心底那丝属于泥土的艰涩回忆。香甜的烤地瓜,瞬间将我拽回童年,那些堆满炕洞、垒成矮墙,沾着泥土的粗粝块根。那时地瓜也不是珍馐,却产量高,是果腹之物,自然成了大集体的首选。小麦之类的精粮产量少,贵得很,分到各家少得可怜,年节才能尝些滋味。
分地瓜的日子,在深秋。夕阳在山,生产队那口钟“当当当”的声响敲沸了山村。那时我九岁,弟妹尚小,最小的弟弟走路还蹒跚。父亲是村医,有些声望,常去外村出诊,或被县里调去给各村各户的人打防疫针,往往一去就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于是,队里秋季去牙山搂草、去修堤,乃至搬运地瓜的重担便沉沉压在了母亲、大妹、三妹和我肩上。
地瓜按户分堆,刨在哪儿就堆在哪儿,队长领人分成一堆堆,用纸条写上名字,再用地瓜压上,等各家自己搬运。记得有一次,堆在村南陡峭的山坡地里,像一座座暗红的小丘。我家那堆不算最大,但由于父亲外出,对于我们几个妇孺已是难以承受之重。别人家有壮劳力,推着大号独轮车,在陡坡上健步如飞,三五趟便运个精光。我家也有独轮车,父亲不在,无人能驾驭。于是,母亲在前头,扁担勒进肩膀,挑着两筐沉甸甸的地瓜。我在后头和大妹抬一大篓,脚步踉跄如醉汉。大弟和三妹抬一小篓,走得吃力。小妹提个小篓领着跌跌撞撞的小弟,捡拾滚落的瓜块。
“走稳当些,莫颠散了架!当心脚下!”母亲不住回头叮嘱,额上密密的汗珠在夕阳里闪着细碎的光。夕阳拉长我们的影子。别人家炊烟早已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在空气里飘荡,馋得我们直咽口水。山坡上,只剩我家那小半堆地瓜,孤零零地躺着。母亲的腰弯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扁担不堪重负地呻吟。我和妹妹们的肩膀红肿,胳膊麻木,只凭本能,一步一挪向前捱。“妈,歇歇吧……”望着母亲苍白的脸、湿透的衣裳和干裂的嘴唇,我忍不住小声哀求。
“再运两趟……天擦黑就看不见道了。”母亲上气不接下气,草草用湿透的袖子抹把脸,又弯下腰去装筐。那单薄的背影,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格外小。
二
当母亲把最后一担地瓜颤巍巍挑进家门,一弯冷月已爬上光秃的树梢。两个弟弟和小妹蜷在炕角,饿着睡着。昏黄的煤油灯下,豆大的火苗跳跃,映着母亲疲惫不堪却专注的脸。我们饿过劲,也累得没了食欲,立刻开始分拣:皮光溜没伤疤的,是过冬的宝贝,仔细存进炕洞;有疤有裂、个头小的,则被切成薄片。“这个存炕洞,这个明儿切了晒。”母亲的手指飞快翻捡,动作熟稔。我笨拙地学着,总也分不清好坏,母亲不厌其烦地指点,默默将我分错的再拣一遍。“妈妈,费这劲干啥?都晒成干多省事。”我揉着酸痛的肩膀问。“傻孩子,”母亲头也不抬,声音倦怠,“鲜地瓜熬粥,甜软暖胃;晒干了硬邦邦蒸着吃,滋味差。全晒干,一个冬天光啃它会烧心,咋行?况且,切干、晾晒、捡拾、搬运,哪一样省事?”分拣完毕,我和大妹下炕洞弯腰摆放,母亲和三妹不停往洞里传递装满地瓜的篓子。直到炕洞塞满,我俩才爬出来。剩下的地瓜在里屋土炕上垒起一道暗红的矮墙。从此我便对着地瓜墙睡觉。有时地瓜在炕上悄悄腐烂,那气味渗入被褥,我却浑然不觉,竟也习惯。母亲进来拿地瓜时会说:“傻孩子,坏了也不吱声?”我答:“没闻出来。”真应了那句:“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三
第二天,鱼肚白刚露,母亲就把我们摇醒。切地瓜干不容易,厚了难晒透,薄了一碰就碎,不小心还会伤了手。母亲手起刀落,“嚓嚓嚓”几下,地瓜便成了厚薄均匀的月牙片。我学了好久,切出来的依然厚薄不均。“不打紧,厚点的多晒两天。”母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去西面坡上大石头那儿,把灰扫干净铺瓜片,还有地堰石缝可塞,我已放了瓜片在占位。”村里晒地瓜片的好地方不多,谁先占着是谁的。为抢块向阳位置,母亲常披星戴月去守着,见别人家收走,便立刻放上自家的占着,这是约定。
我和妹妹们赶紧往山里搬运地瓜片,挑的挑、抬的抬、提的提。到了地方,一片片摆好。累也不敢停,想着母亲待会儿要来检查,盼着早点干完吃饭。可活总也干不完——母亲切完地瓜片,又挑着一担送来。我们的肚子咕咕叫,啃几口生地瓜片充饥,继续咬牙干。终于干完,飞奔回家揭开锅:满满一锅地瓜是我们的早饭,几个芋头是小弟的特餐。那时地瓜是绝对的主角,偶有玉米片片,已是难得。吃得久了,看见地瓜就倒胃口。母亲说:“孩子们,能吃饱饭就知足吧!我们小时候,饿死人的事常有。”那时我总当她吓唬人,直到后来读书,尤其看了《温故1942》,才知那并非虚言。
秋风干燥凛冽,吹上三四天,饱满的瓜片便蜷缩成灰白硬脆的薄片。收地瓜干的活计又开始,一片片捡起,装好,运回家。农家总有干不完的活,单是地瓜的搬运收藏,就如此磨人。
忽然,阴云骤聚,我刚拢好辛苦捡满的一筐地瓜干,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我蹲在雨里,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瞬间被雨水泡胀变形,无助和委屈猛地涌上,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往下淌。母亲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冲过来,二话不说脱下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衣,紧紧盖在筐上,一把拉起泥水里的我往家跑。“哭啥?瓜片贱,糟蹋不怕!湿了,天晴再晒就是!”母亲的声音异常清晰坚定。话虽如此,若老天不开眼,连阴几天,地瓜干便会长出麻子,甚至长毛,只好将坏的煮熟喂牲口。
四
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我揣着几片冻硬的地瓜干去上学,就着风雪咬一口,得在嘴里含上半天,才能将它暖软。同学们的布兜里也大抵如此。偶有谁掏出一块金黄的玉米饼子,立刻引来一片直勾勾的目光。课间,我们缩在背风的墙根下,一边费力啃着地瓜干,一边呵着白气闲聊。嘴里呼出的雾,转眼被北风吹散,冰凉的地瓜干越嚼越硬。
“听我妈说,过年留了点白面!”一个同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真的?那能包饺子不?”大家立刻像闻腥的小猫,呼啦围上去。“不知道哩,我妈就提了这么一嘴……”那“白面”的消息,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我们接下来几天所有的念想。每天放学冲回家,第一句便是:“妈!今年过年真有白面吗?”母亲总是支吾着,眼神飘忽:“……兴许……能有吧。”我知家里有点白面,怕过年时早已吃完。姥姥住家里时,母亲偶尔烙一小张白面饼给她。姥姥总会悄悄掰一小块塞给我。那滋味回味无穷。我嘴上说着“姥姥吃吧”,嘴巴却诚实地总一口吞下。
除夕夜,那点金贵的白面在母亲手下变成二十几个玲珑的饺子,馅是萝卜丝拌了点骨头渣。它们在滚水里翻腾,像一只只小银元宝。我们六个孩子十二只眼睛,眼巴巴地离不开锅台,灶膛的火光映着小脸。父亲破例允许每人先尝一个,剩下的须待庄重的祭祖之后。
我捧着那小小的、烫手的饺子,小心翼翼地咬开薄皮。滚烫的萝卜馅混着油香烫得我直呵气,但那滋味,却是记忆里从未有过的丰盈与满足,仿佛整个贫瘠的冬天都在这一口里融化。两个弟弟狼吞虎咽,转眼囫囵吞下自己那份,眼巴巴望着我手里剩下的半个。“慢点,别烫着。”父亲说,默默把自己碗里那个完整的饺子,拨给了眼巴巴的弟弟,妈妈碗里的白面饺子也给了弟弟吃,父母都只吃了地瓜面饺子。
如今回想,那大概是我一生中吃过最美味、最难忘的饺子。后来日子好了,白面寻常,饺子馅料丰盛,山珍海味尝过,却再也寻不回当年那口萝卜丝骨头馅带来的、直击灵魂的震颤。
五
岁月流转,地瓜渐从每家餐桌退居二线,后来竟成稀罕的“改善生活”之物。母亲晚年住县城,牙口不好,反倒念起地瓜粥的绵软清甜。我每次回去,总不忘带些新品种——紫薯、蜜薯,烤出来甜得流油。“现在的地瓜甜又糯,比咱那时强得多。”母亲眯着眼,细细咀嚼一小块焦香的地瓜,皱纹里漾开笑意。“妈,那时候的地瓜不甜吗?”我忍不住问。“甜啊,咋不甜?”母亲摇摇头,眼神飘向远处,仿佛穿透时光,“就是吃得太多,顿顿是它,吃得胃里反酸水。那时候啊,要有现在这白面大米管够的日子,谁还稀罕它。”听妈妈的话,此时我的胃似乎在反酸水。
那些与地瓜深深纠缠的岁月,那些挑担子在山路上蹒跚前行的身影,那些晾晒的辛劳,那些揣着硬地瓜干、踩着厚霜上学的清晨,都像烙印身上,流淌进血里。地瓜还是地瓜。变的,是时光,是世道,更是我们这些被地瓜喂养过、让地瓜深深烙印过的人心。世上的万事万物,又何尝不随时间和时代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