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罗常培先生在《语言与文化》一文中写道：“有些外来的东西找不出相等的本地名词，于是就造一个新词来描写它，或者在多少可以比较的本地物体上加上‘胡’‘洋’‘番’‘西’一类的字样，这就是所谓描写词。”

从古至今，汉语从其他语言中借入了大量词语，这些借词要进入汉语词汇系统，必须接受一番改造：有直接音译的，如“沙发”“咖啡”；有的是揣摩其义加以意译，如“最后通牒”“总统”；有半音半意的，如“冰淇淋”“因特网”；有音译附加汉语语素的，如“保龄球”“桑拿浴”……

有的描写词前面加上地名、国名作修饰，如安息香、荷兰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黄县到处都有卖的伊拉克枣，学名叫椰枣，因大量从伊拉克进口而得名。黄县话称“大头菜”的，学名叫甘蓝，北方称卷心菜、包心菜、圆白菜、疙瘩白，四川人因其叶子包裹成球称为包菜，广东人因其形如椰子称为椰菜，湖南人因其叶如莲花称为莲花白。且其来自外国，故又称“洋白菜”。闽南和台湾则有点奇怪，称为“高丽菜”，甘蓝原本来自地中海地区，不知为何以“高丽”名之。

在黄县话里，这类用来给外来事物命名的描写词还有很多。

“秫”原来是一种禾谷类作物，高粱初引进时无可名之，“蜀黍”“芦粟”“木稷”乱叫一气，黄县话称之为“胡秫”。西红柿起源于南美，16世纪末传入中国，《群芳谱》：“蕃柿，一名六月柿，茎如蒿，高四五尺，叶如艾，花似榴，一枝结五实或四实。缚作架，最堪观。”初引进时主要用于观赏，因其果实像柿子，黄县话称为“洋柿儿”。还有一种“看柿儿”，是种在花盆里的，果实个头小，五颜六色的，专门用来赏果。

黄县话给豆科槐属的槐称为“国槐”“家槐”，把豆科刺槐属的刺槐称作“洋槐”。刺槐原产美国东部，后传入欧洲，18世纪末从欧洲引入青岛栽培。西洋梨原产欧洲，引进国内后，看其与中国梨样子有些相似，故名“洋梨”（有人写作“阳梨”，是不对的）。又因其形似葫芦，黄县人多称其为“葫芦梨”。

水泥是建筑用的材料，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发展出现代的水泥，但由于建筑的需要，也发明了许多类似水泥的建筑材料，如石灰、砺灰等。现代水泥引进后，虽与原来所用的材料不同，但功能相近，故称之为“洋灰”。

镀锡铁皮或镀锌铁皮，黄县话称为“洋铁”，过去烧水壶、燎心壶、水舀儿、炉筒儿、洗澡盆，有不少家什都是用洋铁皮做的，甚至搪瓷洗脸盆（黄县话称作“铜盆儿”）底儿烂了，也可以用洋铁皮加焊锡给它换个底儿。

我们以前只有剪裁用的剪子，没有修枝剪，自西方引进来之后，看其结构及作用原理与剪子相似，故称为“洋剪儿”。

正月十五晚上小孩子都要放“点点梅”，黄县话中间一字省音，读成“点儿梅”。绵纸卷的掺了铁末的叫“黑点儿梅”，燃起来温吞吞的，流泻的金色铁花如梅花点点。还有一种是用红白相间的彩纸裹的，后面插有一根麦秸莛儿便于手持，火药里掺了镁，点燃后剧烈燃烧，发出刺眼的电光火花，这被称为“洋点儿梅”。

“胰儿”是古代用猪胰脏和草木灰加工成的洗涤用品，现代肥皂传入中国后，因这种肥皂与中国传统的肥皂功用虽然相同，但形状、材料及制造方式等均有所不同，所以黄县人称之为“洋胰儿”。

人参是五加科人参属植物，其肉质根为著名强壮滋补药，适用于调整血压、恢复心脏功能、神经衰弱及身体虚弱等症，也有祛痰、健胃、利尿、兴奋等功效。18世纪，法国传教士在加拿大南部蒙特利尔的森林中，发现了一种与人参极为相近的人参属植物，运到中国后因其外形与功效与人参相类，故称“西洋参”。又因为美国北部也有大量出产，故又称“花旗参”。

辛亥革命以前，中国只有一个新年即夏历新年。辛亥革命后采用公历纪元，因是从外国引进的，当时称为“洋历”，鲁迅《书信集·致钱玄同》：“他大约洋历八月初可到北京。”公历是阳历的一种，故现在多称作“阳历”。这样就有两个新年了，后来规定农历新年称为“春节”，阳历的新年称作“元旦”。在黄县话里，为了区别两个新年，将春节称为“阴历年”（这种叫法是不太准确的，因为农历是阴阳合历），元旦称为“阳历年”，这样就不会混淆了。这种将外来事物与本土原有名称结合起来的做法，是描写词的生成方式之一。

有些描写词不加修饰词，只就东西的性质来描写。煤油过去是用来点煤油灯的，所以广州管煤油叫“火水”，黄县话称为“火油”；铝刚出现的时候，黄县人觉得它像铁一样结实，但比铁要轻得多，所以称其为“轻铁”；过去农村人家养不起马骡等大牲畜，多用经济实用的小毛驴代步，所以黄县人最早管摩托车叫“电驴儿”（现在不少摩托车改为电动，真正成为电驴儿了）。

描写词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交流的产物，“胡”“洋”“番”“西”等修饰词的使用体现了不同时代对外来文化的态度，隐含着当时人们的文化心理。对各个方言区的描写词加以搜集和研究，必然会从两种文化交汇的“锋面”中获取更多的历史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