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晓

一

2007年1月，到北隍城报到第一天，中午在伙房吃饭，一眼就瞥见墙上那张“北隍城乡食堂就餐人员生日登记表”。表格按照月份，把每一个名字与生日细细排列。

我正看得出神，书记走了过来，笑眯眯道：“这是咱乡的老传统。大家从外地来，撇家舍业在这小岛上工作，生日都不能跟家人过，乡里就想着，至少这一天一起热闹热闹。这任务以后交给你了……”

登记生日的任务，远比我想象得郑重。

郑大哥憨厚地笑了笑，“这么大年纪了，还过啥生日哟……”话虽这么说，还是高兴地把日子告诉我。

跟我一道提拔过来的小吴语气热络：“姐，我农历六月初八！我还特意问了，乡长是六月十三，书记是六月十六，俺们三个都在一个月里呢！”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一点支持犹如暖流，让人心里格外踏实。

新的生日登记表很快就打印好了，我认认真真地贴在食堂的墙上。我希望，这份温暖的传统能像这岛上的灯塔，始终亮着。

小初正月初六、香玲正月初九、我是三月二十八，于委员四月初三、赵副书记九月十一……我按照表上的时间，把每个人的生日逐一记录在手机的记事本里，并设置了响铃提醒。

二

“滴滴滴……”手机提醒，下个周就是乡广播站老魏的生日。

在院里碰上他时，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老远就喊住他：“魏大哥！您下周过生日啊，今年我们要一起好好庆贺一下……”

老魏先是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笑着打断我：“嘿嘿，谢谢王委员惦记！真不用忙活。”他声音低了些，透着掩饰不住的期盼，“我呀，假都攒好了，下个周就坐船回家。爹娘、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呢，快一个月没见喽……”

我这才注意到，他下巴胡子拉碴的，眼角也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想来是老婆孩子没在身边，一个人都憔悴了。我点点头，心里替他高兴：“应该的，代我向您家里人问个好！”

海岛上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还风和日丽，第二天便乌云密布。接连三四天，大风卷着密集的雨点，砸得窗户玻璃噼啪作响。嘶吼的狂风，将道路两旁的树木扯得东倒西歪。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几乎摧毁了岛上大半的闭路电视线路。在这片文化生活本就不丰盈的小岛上，晚上看看电视，几乎是家家户户最重要的消遣。这一下，信号全无，群众焦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乡政府。

广播站的永乐和老魏顿时忙得脚不沾地。顶着风、踩着泥，奔波在山前、山后村，为群众抢修线路。

一个周的时间转瞬即逝，大家在各自的岗位忙碌不停。

直到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明天是魏秀师的生日！”——我才恍然记起老魏生日这回事，想起他之前说好要回家过的。

风雨过后的天空湛蓝如洗，风也变得格外温柔。中午时分，老魏挎着工具包、扛着一捆线缆，满头大汗地踏进机关大院。

我迎上去说道：“魏大哥，辛苦了……这段时间忙得，您到底没回成家啊。”

他脸一红，连忙说：“哪还顾得上这些！得赶紧让老百姓看上电视，这才是正事。生日嘛，明年再回家过也一样。”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嘱咐伙房大姐手擀了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面条上还卧着两个大大的荷包蛋。到了晚上，书记和乡长招呼我们一起为老魏庆祝生日。

老魏被大家让到主位坐下。当我们为他端上生日蛋糕，点燃了蜡烛，他双手合十，默默许愿。我们围在一旁，齐声唱起“生日快乐歌”。摇曳的烛光中，欢声笑语间，我清楚地看见，他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在北隍城工作的五年里，我也有幸赶上了一次在乡里过生日的难忘时刻。

那天，我被大家簇拥着坐到大客的位置，香玲笑着为我戴上“寿星帽”，小吴调皮地把奶油点在我的鼻尖。在众人的欢呼声和高声唱起的生日歌中，我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懂得了那次魏大哥眼含泪光的激动和感动。

三

自2006年2月起，乡里为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建立生日档案。每逢老人寿诞，乡、村领导便会带着精心准备的蛋糕登门拜访。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来自组织的关怀，全乡尊老敬老的淳朴风气也更为浓厚。

这项工作被我视为重中之重。我与两个村的妇女主任一道，仔细对照、核实了当年全乡九十岁以上健在老人的详细信息，并在日历牌上一一标注好他们的寿诞之日。

这天，“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我接起电话，听筒那头传来山前村妇女主任莲珍大姐热情又干练的声音。她告诉我，村里有一位老人明天正逢九十大寿。我通知大姐，务必提前与家人沟通好，明日乡里的班子成员将亲自登门，为老人贺寿。

第二天，阳光格外明媚。村里的大道干净整洁，房前屋后各色鲜花竞相开放。我们一行人提着蛋糕、带着礼品，兴高采烈地来到邹大娘家中。

老人的女儿早已热情地候在门口迎接，进屋后，只见老人腰板笔直地端坐在炕头，面容安详，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拢在脑后。

她紧紧拉着我们的手，脸上漾开慈祥的笑容，用发颤的声音说，“俺有福啊，九十岁了，乡里村里还给俺送这么大蛋糕……甜在心里头啊。”

乡长弯腰拉住老人的手，温声道：“大娘，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祝您福寿安康！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

转眼间，我离开北隍城已十五年。如今再看那里，天更蓝，水愈清，百姓的生活越发甜美富足。那些温热的往事，在我心中如潮汐般起伏，早已沉淀为我对北隍城岛最深沉的眷恋。我耳边时常响起那一声轻轻地问候：“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