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0日
冯宝新
一
生在农村的我,是在柿树的陪伴下长大的,对有“吉祥果”之称的柿子有着别样的情感。
因“柿”与“事”谐音,那寓意“事事如意”的“吉祥果”,是丘逢甲诗中的“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是齐白石画中的“柿园情思”。每每秋深,看到那一树柿子红,犹如一树燃烧的红灯笼,总会涌起一种血脉相连的亲近感。它的年轮里刻着父亲的掌纹,枝头挂着母亲的叮咛。那熟透的柿子,皮薄如纸,轻轻一捏便溢出蜜糖般的汁液,甜香混着泥土气息,是童年最爱的味道,如今却成了梦萦魂绕最浓的乡愁。
人与树的情感,常源于生活经历。柿树不择土壤,随遇而安,村旁屋后、山岭沟谷,有的独立,亦有两三相伴,或数十成林。躯干黝黑粗壮,枝杈斜生弯曲,叶阔枝茂。树冠如盖,直刺湛蓝的天幕。它们在岁月更替中变幻着色彩与形状:冬日,风雪肆虐刺骨,它们倔强地昂首挺立旷野;夏季,它们尽情打开树冠,舒展枝叶,绿树荫影,成为鸟儿的天堂,知了的世界,也是人们纳凉的好去处;秋天,红叶红果相映生辉,成熟的柿子穿上黄马褂,一脸喜气,挂满枝头,像燃烧的火炬,点燃了山梁沟谷,似大红灯笼,照亮山居村落。
它总是沉默。春不争艳,冬不诉苦——谦卑已刻进年轮。人间四月芳菲尽,山里“柿芽”才绽开。五月,煦阳送暖,满树枝条儿赶趟儿似地萌出绿莹莹的芽苞儿,不紧不慢、低调绽开花苞。六月,进入盛花期,小小花朵,黄白相间,怯生生缀在叶腋,如村姑衣襟上的碎碎小花,幽幽吐着暗香。此时,蜜蜂闻香而来,嘤嘤地唱着歌儿,忙着采蜜授粉,酝酿着甜蜜的事业。几天后,雌花坐果,雄花谢去,落英缤纷,以生命的尾声,默然滋养着下一个深秋的柿子红。
要论柿树最崇高的品质,我想还是它不求索取、无私奉献的精神。在饥馑之年,它的果实化作“柿糠”拯救生灵;即便寒冬凋零,落叶也化为春泥,枯枝亦成灶膛里的温暖。它像一位沉默的智者,将风霜刻进树皮的沟壑,却将甜蜜凝成枝头的红灯笼,照亮家乡的小康之路,助力乡亲们创造富足的生活,以“心想柿(事)成”“万柿(事)大吉”的寓意抚慰人间,送去吉祥。
“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是我老家的真实写照。儿时的记忆中,村里随处可见粗壮茂盛的柿树。踏进山里,柿树更是星罗棋布。故乡多柿树,是因为它有“铁杆庄稼”美誉,被称为“木本粮食”。民谚云:“枣柿半年粮,不怕闹饥荒。”故乡人不仅把柿子当作美食,更主要是拿它到集市或者城里销售能换钱换物。
二
我的青少年时光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度过的。那时生产条件差,粮食产量低,家家户户没多少收入,柿子成了重要的食物和收入来源。我家屋后也有一棵柿树,据说由先祖栽种,已有百余年。印象中一直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受过雷击,身子被劈开,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空洞,但每到春天都长出新枝,枝条高低错落,舒展自如,绿叶覆盖,织成一把硕大的绿伞。难得傍晚清闲,清风吹来,满树绿叶沙沙作响。河里蛙声一片,树上蝉鸣如瀑,像一部合奏的小夜曲。一家人在柿树下纳凉,将难耐的暑气、心中的烦躁和一天的疲劳一扫而光。
小孩子盼望的永远是一年一度的柿子红。当漫山遍野层林尽染时,藏在叶子后面的柿子越长越大,越变越红,我就会对这个季节充满深情和冀望。仰望一个个红灯笼挂满枝枝杈杈,在蓝天的映衬下,晶莹剔透。红的透亮,红的发光,偶有熟透的柿子“啪”地坠落,溅起一地蜜香,站在树下的我,欲罢不能,垂涎欲滴。
当老柿树点亮第一颗红灯笼,父亲的眼睛亮了,额头的褶子舒展开了,精神头也来了,天天念叨着“柿柿如意”“喜柿连连”,卖好价钱。在父亲眼中,老柿树上挂着存折,柿子红换来的毛票,能攒出大姐的嫁妆、我小人书扉页上的印章。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是柿树用三百个日夜的缄默,一厘一毫攒下的甜。柿子红承载了故乡一家又一家的希望。
柿树见证的不只是丰收的喜悦,柿子的甜蜜也常伴随着生活的苦涩,柿子的红艳里浸染了别样的沉重……
难忘1975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大哥在一次施工中不幸去世,丧子之痛击倒了父亲,住院一个多月又花掉家中多年的积蓄。那时大姐27岁,因没钱置办嫁妆,婚期延迟两年了。姐夫多次对父母说,既然家里困难,就不要带什么嫁妆,人去就行了,但父母顾及亲家感受和街坊邻居的议论,宁愿日子过得紧,也要为大姐置办一些过得去的嫁妆。看着父母和大姐无奈的样子,我常常到柿树下,默念着柿子快点长大,尽早点亮那一树灯笼,照亮姐姐婚嫁之路。
又是一年柿子红。那年雨水充沛,虫害也少,柿树硕果累累,是难得丰收年。收获季节,父亲爬到柿树上采收,母亲和我们在下面整理装筐。刚采的柿子是涩的,要把柿子置入缸里倒进温水泡三四天去涩后才能吃。
去涩后的柿子,蜜汁在薄皮下隐隐流动。我终究没抵住诱惑,趁人不备,两天就偷吃了十几个。父亲装筐时,眉头紧锁——八十斤柿子,个数他心中有谱。筐沿明显空了一截。“谁偷的?”父亲生气地问,声音低沉。大姐摇头,妹妹噤声,我也把头摇成拨浪鼓。父亲攥筐的手青筋暴起,目光刀子般扫过我们,厉声再问。一阵沉默,他忽地端来三碗清水:“漱口!”我懵懂地照做。父亲只看了一眼我的碗,脸色骤变:“混账东西!”蒲扇般的巴掌裹着风抽来,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母亲扑过来护住我说:“吃了就吃了,还能抠出来不成?”“这是老大的嫁妆钱,你还护着他!”父亲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更要紧的,是治治这偷摸的坏毛病!”那一巴掌的火辣,连同柿子的甜腻,从此在腮边刻下烙印——那是柿树无言的血汗,是父亲沉甸甸的指望;那一巴掌也抽散了孩童的狡黠,让柿树的馈赠与父亲的汗水,从此在我心里烙下永恒的记忆。
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啼。翌日天未亮,父亲载着两筐“嫁妆”上了路。“卖柿子了!山里柿子赛西瓜,吃一口甜掉牙”,伴着破锣嗓子般的吆喝,那老旧自行车摇摇晃晃的影子,像老柿树倔强伸向远方的虬枝,消失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可能柿子卖了好价钱,父亲回来时很是高兴,不着调地哼起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
“大宝儿,还疼么?”父亲脸上堆着笑,有点笨拙地问,眼神躲闪着,手欲抚又止。我摸了一下还隐隐作痛的脸,泪在眼里打转。父亲摸出四块水果糖硬塞进我的手心,我别过脸,偷偷地扒开糖纸的褶皱,糖的甜一会儿便吞噬了脸肿胀带来的疼。多年后,糖纸上的褶皱,仍在记忆里窸窣作响。
一周多时间,父亲天天外出卖柿子。听母亲讲,为了卖个好价钱,父亲到处跑,远行一百多公里,去福山、烟台等地的大集上叫卖;每天八十多斤柿子,来回100多公里路,父亲的汗渍在车把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盐霜。饿了也舍不得花一分钱在饭馆买口热饭,就啃几口自带的玉米面饼子。
夜色朦胧中,一只烟袋锅或明或暗,疲惫的父亲倚在柿树上歇息,我为自己偷吃柿子的行为,感到后悔和难受,心里不禁产生“柿树如父”的懵懂想法。这些天,父亲不辞辛劳远到外地叫卖,终于赚够了置办嫁妆的钱,大姐也心想事(柿)成,如期“出门”了。后来,我离开家乡寄宿读中学和读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有相当一部分是家里每年卖柿子的钱,那棵柿子树帮父亲挣钱供我读完了中学和大学。
父亲卖柿筹措嫁妆、学费,犹如黑暗中的希望之灯,照亮了我的人生旅程,契合了万事(柿)顺心、事事(柿柿)如意的寓意。
三
离乡好久,父母也去世多年,老柿树交给本家侄子照护。今年“五一”,正是苹果花开时节,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我站在老柿树下,触摸童年难忘的时光,可谓悲喜交集,感叹良多。多少次梦回,柿树下,父亲数着零钱,硬币上的锈迹像他掌心的裂口。
长辈们纷纷化为抔土,唯有老柿树还是那副样子,仿佛就是我的父亲母亲。那副坚韧的身躯雷打不动,承托起全家的生计,荫蔽着我的童年少年,带给我童趣的乐园和广阔的绿荫,摇曳着赏心悦目的青翠。
抚摸着老柿树,我反复告诫侄子,老柿树太老了,防旱御寒能力差了,要注意打药灭虫;天太旱了,尽量给树浇浇水。侄子说,村里的老柿树,因为品种差、产量低、树冠高、采摘难,大多都被伐掉了,就剩下咱家这一棵了。他跺了跺树根旁的土,像在确认一位老人的心跳。老柿树的空洞更大了,像一盏被岁月蚀穿了灯罩的老灯笼,仅存的枝干上爬满虫洞,如同残破的灯骨。我搂抱着孤独的老柿树,抚摸着它皴裂的躯干,仿佛触到父亲嶙峋的指节,心里不免多了几许苍凉,泪水无声地滚落。
老柿树的年轮里装满了我家的苦辣酸甜,而大田里新植的幼苗,正书写新一代“柿子红”的故事。侄子领着我走进村外的新柿园,眼前是成片的矮化新品种柿树。它们整齐排列,枝头青果初现,像一片蓄势待发的新式灯阵,静待点亮未来的秋光。“这是从农科所引进的,”侄子说,“三年就能挂果,果子又大又甜还不涩,产量高,利润高……”他饶有兴趣地谈起在威海羊亭镇北上夼村看到的温室大棚百果园和观光采摘的观感,盘算着明年也要建棚。
听着侄子兴致勃勃地规划,望着这片充满希望的新绿,我不由感叹,科技和市场正悄然改变着山乡的面貌和乡亲们的观念。如果老柿树是乡愁的图腾,那么新柿园则是乡愁的延续。这交织的暖流与微涩,或许便是时代浪潮里乡愁最真实的滋味吧。
久离故乡的人心中都有一份牵挂,都有一缕萦绕在心头的乡愁。乡愁,是回望时那盏渐暗的灯笼,亦是前行路上,心头不灭的火种。我的乡愁,永远定格在那棵老柿树和一树燃烧的“小灯笼”上。一树树灯笼照乡愁,照亮游子的归途,也沉淀着千年农谚里“万(柿)事如意”的朴素祈愿。它像我的父母,以缄默的坚韧托起了一家人的生计与希望。
遥近俯仰万树丛,得失悲喜各不同;个中滋味谁人知,秋山柿子复又红。一个个柿子挂枝头,一盏盏灯笼挂心头,归乡的喜悦与难言的酸楚交织翻涌。轻轻拥抱老柿树皴裂的躯干,一如久别游子扑进父亲温厚而沉默的怀里,那枝头一盏盏红灯笼,便是我心头永不熄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