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瓦西里

2025年09月22日

刘洪

这件惨事,我经常想起,想起那个酷热的初夏,在水库岸边,赤裸的他被众多的大人托举在空中,头朝下,颠晃着。他的嘴,还被大队妇女主任给强力地扒开了,希望会从他肚里控出足够多的浑水,好让那早已跑远的生命力再通过他的口腔回归,让他复活。

托举、颠晃他的大人们都感觉累了,可是他耷拉着脑袋,紧闭着双眼,绵软着细瘦的身子,就是不肯醒来。

人们绝望了,把他在滚烫的岸上放了个“大”字。那嘴依旧张着,嘴的旁边,是刚从他的喉咙里控出的一块泡得膨胀的馒头块儿。

他是被那块馒头呛死的。

他是一边很幸福地吃着白馒头,一边很快乐地和一个小伙伴跑进水库里洗澡的。

天太热了,麦收季节总是闷热。开镰首日,割麦的大人们和拾麦穗的孩子们干了一上午的活,全都热得满身大汗,闷得几乎喘不过气。麦收季节虽然苦累,但是家家饭食良好,一般都蒸香喷喷的大馒头、油卷子,被妇女们送到地边,犒劳有功的劳力们。

午饭时,他喜滋滋地吃着暄透透的馒头,忽然想入非非,想在快乐之上再添加一层更有刺激的快乐,便和身边那个和他同岁的邻家伙伴偷声嘀咕了几句。意见一致,悄声站起,瞅着大人们都在埋头吃饭的机会,两人跑离麦田,像两只野兔,蹿过山脚的绵槐丛子,再跳过一条石渠,来到深沟里那座建成不到一年的水库边。

库水映着阳光,清粼粼的,金灿灿的,喷发着腥气、凉意,闪耀着无限的魅力。

两人乐坏了,嚼着馒头,哈哈笑着脱光了衣裤,颠儿颠儿跑进浅水中,但是还没站稳,便双双发出瘆人的惨叫——

谁能想到啊,那是一座可怕的水库!水库边儿看着是一层清浅的水皮,水下却是十三米深的大沟。两个刚刚入水的半大男孩瞬间就像被一头潜伏在水下的史前巨鳄一口咬住似的,沦陷了。

当惨叫声和扑腾声尚未消失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大喊:“兄,我来了!”便有一人凌空跳进了水库——是他大哥!大哥是退役军人,早观察到他的小心思,一直跟来了。大哥急划双臂,娴熟游动,冲近溺水者,先是一把薅住其中一人的头发,拽出水面想托起来扔到岸上,岸边很近,他大哥又浑身是劲,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垂死的人为了活命会变得比鳄鱼还狞厉。他大哥发觉自己的脖子被搂住了,被箍紧了,被掐得死死的。震惊,挣扎,试图摆脱;吼骂,翻滚,呼救。水面上再次腾起了惨叫声……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三个人都不见了。水库静如明镜。有响声的只是淌自山顶的幽咽泉流。

这悲惨的前前后后,被在西山顶上看山的我的本家三伯目击了个完全彻底。

西斜的烈日下,水库岸边横着打捞出的三具尸体:两个小的,一个大的。小的两个赤裸着身子;大的那个,上身穿着一件鲜红的背心,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草绿色短裤,脚上是一双同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军鞋——唉,为了救人,鞋都没顾得脱。围观的村里人都为一个好小伙的惨死而悲叹,闻讯赶来的村支书更是连连跺脚,泪花闪闪,因为大队党支部刚刚任命这个光荣的退役军人为民兵连副连长。

我的本家三伯则反复地向人们强调一个揪心的细节:“这孩子心慈啊,他蛮可以用拳头把人打昏以后再抢救,他是怕打重了,把人打残或打死了呀。”

如血的残阳下,痛哭突然变成了怒骂,他的家人,除了陪他死去的大哥,爹、妈、大姐、二姐和二哥、三哥,全朝他扑了过去,排除了村干部们的层层阻挡,围住了他,踢他,揪他,咬他,掐他,扇他耳光……先前颠晃他、抢救他的村民们颇有几个在同仇敌忾地喊加油。当时我在现场看到,他被亲人们揍得全身红紫,鼻眼乌青,嘴里还出血了……

唉,在他活着的十三年里,挨过的所有的揍,都不如这次挨揍显得轰轰烈烈。他经常挨老师揍,因为他太调皮了。他呢,从来不哭,反而笑嘻嘻的,满脸的轻蔑。

相信水库岸边挨的揍,仍然不会把他揍哭,只会把他揍笑。可惜的是,他再也不能哭、再也不会笑了。而且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谁去动他一指头了。

他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他的悲惨给了我教训,在后来的人生中,只要有馒头吃,我就会格外地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尽心享受,不去想那些没有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凡超出本分范围的,都不去想,不敢想,也不屑一想。他使我知道,鳄鱼般的水库其实时刻潜伏在贪心之下。

他长相怪,头发是蜷曲的,还有个鹰钩鼻,酷似小外国佬,我们都喊他瓦西里。但他丝毫没有苏维埃战士瓦西里的高尚品德,那么馋,喜欢偷吃。一头偷来的大蒜,他也能一瓣一瓣地吃出水果的脆响甘甜。一个巴涩的青柿,他也敢大啃大嚼,像在吃一个熟透的水蜜桃。辣得手捂腮帮,涩得呲牙咧嘴,眼泪汪汪的,滑稽而可笑。瓦西里有一句和吃有关的名言:“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都会有的……”他呢,给我留下的记忆也都和吃有关,嫩苞米啊、蒜苔啊、苹果啊、生地瓜啊……

五十年了。现在,面包有了,牛奶有了,想吃的都有了,馒头更是一天三顿都能轻易地吃上。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惨事,我相信他什么都能吃到的,不必偷吃也能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