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明

一

在南方，秋天的河蟹，属人间至味。如今，人们餐桌越来越丰富，海参、鲍鱼、龙虾、鱼翅也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但这些山珍海味仍不能与秋蟹相比。蟹味是独特的，无需佐料，无需技巧炮制，上锅一蒸，色泽顿时由褐青泛出金红，一派喜气之色，看一眼就令人心情舒坦。螃蟹与成熟的秋天如影相随，中秋之夜，丹桂飘香，黄酒一壶，蒸几只肥蟹，约几个老友赏月吃蟹，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如果小酒微醺后还能吟诗作赋，人间快乐不过如此。这种快乐早在一千两百年前天涯浪子张志和就享受过：“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他在得罪了上司被贬到重庆万州做了县尉后，不久就辞官回乡，独来独往，一个人在江湖上满足于自己无官一身轻的自由自在，一间小小的蟹舍就是他追求的人生豁达态度。《红楼梦》中林黛玉也有一首《螃蟹咏》，生动地描述了螃蟹的形象：“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快快香。”读后，字里行间仿佛能蒸腾出一种味觉上的享受。不过，我感觉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不会对螃蟹有什么好感，她也闻不来螃蟹的鲜腥气，这肯定是作者的一厢情愿罢了。倒是唐代皮日休一首《咏蟹》又把螃蟹上升到了精神层面的赞美和磅礴：“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怎一个霸气了得。

而在北方，连云港的梭子蟹已在八月初抢“鲜”登场，填补了渤海开海前的空白，价格也还亲民，让海边人憋了一个夏季的螃蟹情结有了暂时的缓解。不过，在胶东沿海地区，吃螃蟹还得是当地的渤海湾梭子蟹（又称飞蟹），没有之一。

9月1日12时，渤海终于撕掉了贴了四个月的封条，新鲜的海货随着渔船的轰鸣也涌上大街小巷，人们的餐桌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尤其是螃蟹几乎占领了整个鱼市的半壁江山，产之渤海湾的梭子蟹集黄河水与渤海湾丰富饵料之精华，是味蕾邂逅北纬37度黄金海岸的奇妙之旅，一个鲜甜口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过这个时候的螃蟹肥度还是稍欠火候，挑选时就要考验一个人的眼力劲了，饱满、硬实、肚脐和腿微红，蟹壳泛青色那一定错不了。不然，看似个个张牙舞爪，一旦蒸熟，就变成一肚子水了。也怪，有的人就喜欢这样的蟹子，称为水蟹，专啜蟹盖里的汤。刚上市的螃蟹价格不便宜，三两左右一只的一般在五十元一公斤，半斤以上的价格就贵了许多，三四百一公斤也属正常。无怪乎有人说渤海湾的梭子蟹就是这么“仙”，就是这么“鬼”。

梭子蟹可鲜食，或蒸、或煎、或炸、或炒，是沿海市民餐桌上的家常菜。亦可腌食，将新鲜梭子蟹投入盐卤中浸泡，数日后即可食用，俗称“炝蟹”，烟台美食之一。

二

记得小时候，螃蟹并非稀罕物，尤其是大战渤海湾拉对虾的季节，螃蟹成了破坏网具的罪魁祸首，渔民免费送，家家户户把吃不了的螃蟹蒸熟晒蟹肉，还专门只留取螃蟹大腿那块“肥”肉。蟹肉经阳光缩汁呈黄白色，一丝丝一缕缕，可以当零食，也可以做汤下面，包馄饨包饺子也是上佳食材。蟹肉味道独特，鲜得有些腻人，属寒性，不宜常吃，容易惯坏了胃口。

外孙打小喜欢螃蟹，不仅仅是喜欢吃，更喜欢耍螃蟹。每次买回来，他都要抓一只最大的，起一个奥特曼剧中的人物名字，系上绳子，牵着满地板溜达，然后变着花样训练螃蟹爬各种障碍物。再不就是拴在遥控小汽车上，拖着转圈，成心把它翻转，看它如何翻身。刚才还吹胡子瞪眼的螃蟹不一会儿便没了神气，半天才吐出一个憋泡，然后他就跑过来喊着——姥爷，布鲁（奥特曼人物）芭比Q了。

在海岛，近海滩涂的螃蟹我们称之为“当地生”，又称礓蟹，主要有赤甲红和花盖蟹两种。赤甲红因周身呈红色而得名，尤其是那两只大螯，如烧红的戟，粗壮、壳硬、灵活、性凶好斗，是它的护身武器。花盖蟹则以满身花纹而得名，就像壳上飘着无数的云朵。礓蟹一般会藏在石头底下或者礁石缝隙中，一旦发现猎物就会迅速出击，被它大螯钳住，不死即残。我们抓螃蟹无需什么工具，玩的就是功夫和技巧。遇到它，它马上就会警觉起来，立起身子，鼓起两只大眼睛，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来犯者，一旦伸手，它就迅速张开两只大螯，再靠近它就开溜。这时只能智取不可强攻，偷偷迂回到它的背面，伸出一只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踩，伸手抓住它的后腿，尽管它的两只大眼探出身外滴溜溜转着，可惜它那两只大螯没有反转之功，只能乖乖就范。抓到后，从它小腿上掐下一截，然后分别插在两只大螯的一侧，让它的大螯张不开，这可是我们海岛人制服螃蟹的独家秘诀。小时候的螃蟹也多，仿佛永远抓不完，个头也大，赤甲红盖上长满海蛎子皮，足见它的寿命已经有年头了。尤其是到了麦子上场的季节，螃蟹最肥，俗称“麦黄蟹”，掌握好潮流，一个点就可以满载而归。有兴趣的还可以晚上去海边照螃蟹，晚上的螃蟹大多都出来“晒月亮”，拿手电筒一照，还傻乎乎地不跑，好像特别喜欢灯光秀似的，拿网兜轻轻一捞就上来了，一晚上抓个几十只易如反掌。

当然，美味不可多用，螃蟹毕竟属于寒性食物，过过瘾即可。尤其是老人孩子不可多食，其他的特殊人群，譬如孕妇、痛风患者、过敏体质者都应少吃或谨吃。吃螃蟹也有很多忌讳，要避免同食高鞣酸食物，如柿子、葡萄、浓茶、山楂等。若与西瓜、梨、苦瓜、冷饮等同食，可能加重胃肠道负担，引发腹泻或腹痛。夏季喜欢喝啤酒的瘾君子，更不能贪食螃蟹，尤其冰镇酒类会加剧寒性体质者的不适，但少量温热的黄酒或白酒可中和部分寒性，需因人而异。

三

秋季的大海就是一个聚宝盆，我也特别喜欢去海边转悠，闻一闻大海的气息，去码头看一艘艘渔船满载而归。渔民的收获和喜悦沉甸甸地压得船帮紧贴着水面而行。当下收获最多的还是海蜇，船的两边杆蹚已经冒顶，海蜇口腕抓上来已被处理掉，淡蓝色的伞盖颤颤悠悠地堆积在一起。海蜇的经济价值不高，又不好储存，变成了尝鲜的抢手货。其他海鲜也随之“抢鲜”登陆——铮亮的刀鱼、鲳鱼、小黄鱼、鲅鱼；张牙舞爪的爬虾、章鱼和螃蟹；还有金钩海米的原料——小红虾；个头比巴掌长的渤海湾大对虾等等。偶尔遇到一条十几斤重的活牙片鱼，探起身子犹如一条大蛇的脑袋，着实有些吓人。此时码头上早就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渔嫂们分门别类地分拣、装箱、过秤，收钱。鱼贩子七抓八拿，争抢着有限的货源，我们这些散户只能眼睁睁看着好东西被瓜分。如果想买到物美价廉的海鲜就要耐着性子等到傍晚时分，渔船回来码头上的鱼贩子少了许多，船主也急着出手，价格也会比白天便宜一些。精挑细选，回家正好夜色降临，先煮一锅“虾兵蟹将”解馋，不一会儿，一盆红灿灿的大螃蟹上了桌。锅里再慢火烹饪一锅杂鱼，当然，做鱼时也可把章鱼、海螺等一起烩，既省事又出味。最后闪亮登场的一定是凉拌海蜇汤，切丝在水里浸好后的海蜇清洗控干，拌上小红辣椒、醋、白糖、大蒜末，几滴香油，最后香菜点缀。喝一口，又嫩、又脆、又辣、又凉，宛如玉液琼浆。

窗外，秋风拂爽，万顷月光与静寂的人间交融，家人们围坐在一起，把酒问清欢，吃完醉蟹再看，满目皆是积雪。

有人戏言，在海边那才叫海鲜，离开岛只能叫海货，再远一点的内陆那只能叫海产品了。你别看在大城市的酒楼里螃蟹爬虾等海鲜在水池里也是活蹦乱跳，那个味道比在海里刚捞上来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无怪乎有朋友来旅游，吃完螃蟹会纳闷说怎么和在陆地上吃的不是一个鲜味？我只能笑笑，心里说：你自己琢磨去吧。

大海，给了海岛人吃海鲜的足够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