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3日
吴春明
一
我的家乡砣矶岛形状似大写字母“L”,蜿蜒逶迤如龙,似乎在佐证着砣矶原来是“鼍矶”的传说:“鼍矶”本义就是鼍龙,是古典名著《西游记》中的角色,泾河龙王的第九子,西海龙王的外甥。它横亘在渤海海峡中心位置,东临黄海,扼京津门户,大有鼍龙在,万夫莫开之势。
砣矶岛有一个大口塘,呈“U”形面对南方。三面分布着西村、中村、东山和北村四个自然村,在岛内俗称大口西村、大口中村、大口东山和大口北村。西村和东山村形成的两个岬角就像砣矶岛伸出去的一双臂膀,轻轻地把大口塘拥抱在怀里。
大口塘是一个天然避风港,过去没有人工修建的码头,砣矶岛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渔船大都停泊在此。船是渔民的第二个家,每到夜晚,桅杆上的渔灯守护着渔村的安宁,如夜空中的繁星。
我出生的地方,离海边不过百米之遥。大口塘内因雨水带来大量泥沙,水底慢慢形成厚实的淤泥层,丰富的饵料吸引了大量的鱼虾在此洄游产卵,更是我孩时的天然游乐场。尤其是夏天,个个晒得像一只只黑不溜秋的泥鳅。水底肥沃的淤泥里长满了海草,连根拔起来,是黑色的泥浆,里面就是海蚯蚓的家,这可是放针良船、钓鱼的上佳饵料。冬季,一场大风过后,这些水草一部分会被带上潮间带,又成了渔家盖房子的最好辅助材料。海草的柔韧与黏滞,赋予了海草房屋顶独特的质感和色彩,阳光着色,先翠绿后紫褐,最终蜕变为灰白。而海草房的基座和墙壁,则是由崖边独有的砣矶岩石和鹅卵石精心砌成,色彩斑斓,纹理各异,犹如一幅幅天然版画,这些岩石构筑了海草房的坚固外壳。
冬季赶上退大潮,海水快速退去,就像一块地毯快速卷起,让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鱼虾贝类裸露出来。礓石上的海蛎子、海虹、各种海菜,还有藏在石缝里的鲍鱼、螃蟹、红螺、辣螺、香螺等都是舌尖上的美味佳肴。人们拐着篓子,手拿工具,踏歌而至,尽兴而归。
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的房前有一座三层木楼,是母亲工作的卫生院,我常常爬到楼顶,眺望大口塘的风光。鱼汛到了,各种渔网搭在渔民的肩头上了船,而后塘内会平静许久。直到某一天,渔船突然又像喊着口号从天边冒了出来,塘里再次升腾起一片喧嚣。此时的大街小巷也变得嘈杂起来,数日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晒满了鱼货,房前屋后的空气中塞满了鱼腥味儿。
渔家大嫂在厨房里忙活着,炊烟比平时浓密了许多,老酒的醇香也飘荡在家家户户的窗前,仿佛是在宣告出海打鱼的当家人回来了。海滩上的鱼腥味更加浓烈,吸引着海猫子(海鸥)上下翻飞,争抢着水里漂浮的小鱼小虾。一筐筐鱼货摆满滩上,人们忙着卸货、卖货、分货。船老大蹲在船头,嘴里叼着烟袋锅,古铜色的额头上铺满了曾经路过的航道,撒过网的渔场,与风浪搏斗后的伤痕,还有丰收后的喜悦。
更远处的猴矶岛,每到夜晚灯塔的闪灯穿透夜幕一直照射到大口塘,与月光交融在一起,水面上就会有无数星光闪烁,像一群银鱼在游动。长大后才知道,猴矶岛的灯塔,是英国人在1882年修建而成,是庙岛群岛的第一座灯塔,后安装太阳能电池板供电,射程可达28公里。灯塔是大口塘沧桑岁月的最好见证。1928年沈鸿烈在猴矶岛上安装了雾号,每当雾天,沉闷的雾号如老牛的吼叫声,与刺破夜空的灯光护佑着一条重要的国际海上通道——砣矶水道。
在大口塘的左右各有一个船坞,一个是属西村的,一个属东山村的。船坞上铺设有两条铁轨,它们从陆地一直延伸到海底深处。需要上坞的船只会被卷扬机慢慢从水里拖到岸上,就像一名刚刚不小心落水的人被打捞上岸,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滴,无力地趴在那里等待着救援。
以后的日子里,它被安排了无数的环节去整修。船,累了,很像一个病人躺在病床上,已经身不由己。
三
船坞上不仅有需要修理的船,也有新排的船,海岛人造船称为排船。建造一只大风船,工程十分复杂,有铺志、安脚梁、镶载板、安大柱、安大筋、铺杆堂子、安虎头、装山座、造大桅、编舵、做大篷等几百道工序,都是靠人工一点点打磨完成的。人们簇拥着它,呵护着它,看着它崭新的身体慢慢长大。终于有一天,“喀叭”一声,最后一处的榫卯相扣,这是“骨骼”成熟的声音,是新船才有的“成人礼”。
要下水了,它昂首挺胸,身上挂满了鲜亮的彩缎,一面红旗在桅杆上迎风猎猎。船老大带领着伙计们举行完隆重的下坞仪式,船只像一个新生儿被送到大海的怀抱。每次远航,船上都备足了饮用水、食物和网具,老婆孩子站在岸边送别,期待的目光让船上每一个人都绷紧了肌肉。他们知道,每一网打上来的都是渔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从“刳木为舟,剡木为楫”到使用榫卯工艺,三百多年来砣矶岛的能工巧匠在心里演绎出无数张草图,用粗粝的大手和超人的智慧,建造出了一只只有资格闯荡大海的大风船,如今它已成为中国海洋文化的宝贵遗产。
有一则旧事是如此展开的——1947年3月,长山列岛再度落入国民党手中。某晚,大口塘里一艘大风船停靠在岸边,几路人马匆匆汇集在一起,登上已经鼓帆待发的船,我爷爷做为船老大手提着桅灯脸色凝重地注视着一切。他知道,这些人是砣矶岛即将秘密转移到大连的部分党员干部,他们是未来革命的火种,是长山岛的希望。
那一晚,大口塘悄悄目送着,月光如烟。再以后,第二次解放长岛,南下解放舟山群岛,解放海南岛,直到准备解放台湾岛,都曾有过砣矶大风船的身影。那一段段乘风破浪的故事永远留在了渔家人的记忆里,也让大口塘的履历更加饱满和辉煌。
四
在大海的岩层之下,暗藏着涓涓泉水,它们流淌了几亿年。忽然一天它被某种声音唤醒,看到了阳光和天空,看到了倒映在水里一张张陌生的脸。从此,它和千家万户,和每一个人有了割不断的情缘。
在海岛每一个村子里都会有一口老井,它们往往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老井是每一家每一户共用的水缸,滋润着世世代代的渔家子女。在大口塘临近的三个村子里各有一口老井,呈“品”字型。西村的地势比较高,中村和东山的井口看上去和海平面持平。中村的那口井离海滩不足百米,深约二丈,井台八尺见方,上用整条大青石砌成,因水的浸泡,泛着粼粼青光。尤其是靠近井沿上那四块,被打水的井绳磨出了几道深深的勒痕。井水清澈、甘甜,甚至其他村村民也不嫌路远前来打水。海岛的土地弥足珍贵,本来村与村之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岩层底下的泉水连着一个村、一个岛,甚至几个岛,同饮一井水也就成就了同一种乡音,不管走到哪,都能唤起一脉相承的共鸣。
渔村过年,家家户户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填缸。不管家庭人口多的还是少的,不管缸大还是缸小,都要提前把缸填满。井水并不是天天都是丰盈的。挑水,等于抢水,天不亮就要去排队,去晚了,打上来的井水都是浑浊的,需要回家“坐清”。谁家的缸满了,溢出来了,也预示着来年的日子“满当当,肥嘟嘟”。如果遇到下雪天,井台上排队的水桶已经分不清是谁家的了,井沿上有雾气萦绕,雪花飘落进井里。挑水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仰八叉,水桶会滚出老远,引起一片哄笑。
遇到干旱的年份,海岛的淡水也就紧张起来。井台上永远都会有人在排着队。井也比平时深了许多,辘轳上的水桶放很久才会听到落进水里的声响。水桶在大人的手中摆来摆去,试探着能多打点水上来。有一天,水井终于干枯了,一晚上积攒的那点水也是浑浊不清。人们只好商议着派人下到井里,清理淤泥和杂物,顺便也会捞上来几只不知何时落在井下的水桶。
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村里铺设了自来水管道,现代化的海水淡化装备取代了水井,水井被封存了起来。候鸟熟悉井的位置,它们照旧留下了许多不知名的植物种子,密密麻麻地长满井的四周。
每一个砣矶人的记忆里都会有一段老井的故事,或深或浅,或浓或疏,在心底潺潺流淌。多少人被这口井孕育着长大,又从这里走向外面更大的世界,或许一别就是永远,但故乡的水已经融入每一个游子的血液之中,甚至泪水都带着故乡的味道。
五
多年之后,因为海岛土地的局限性,人们不得不心存愧疚之心和大海讲和,大口塘牺牲着自己的地盘,以包容之怀慢慢后退再后退,让柔软的湿塘变成了硬实的土地。如今,抄手般的挡浪坝把大口塘一分为二,西村和东山触手可及。塘外依然波涛汹涌,成排的养殖架上挂满了鲍鱼、海参、海胆、扇贝和海带,这是渔民赖以生存的蓝色良田。坝内成了船只的后花园,几块小的滩涂已失去了宽阔的资本。每一个晚上,海浪都会轻轻溜进来看看,就像夜晚母亲探望熟睡中的孩子,为孩子掖掖被角,然后又安心地悄然退回去。
我慢慢走上大坝,走进大海的腹地,如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脚下的鞋就是一条船,从来没有沉过。我常常臆想第一批踏上砣矶岛的人,他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追寻着蓬莱仙境而来,然后乘舟楫北上。没承想半路遇到狂风暴雨,危急关头一个个浪涌神奇地把他们推向大口塘。当他们爬上岸,发现这片原始的岛屿和面前风平浪静的海湾时,他们定是欣喜若狂,山与岛、岛与塘、塘与泉让几只瘫在岸边的小舟彻底放弃了继续远航的念想。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拥抱这片人间桃花源了,从此在这里开荒掘土,撒网捕鱼,薪火相传。
砣矶岛因他们的到来而升起了人间烟火,有了生生不息的子孙传承,有了大口塘的喧嚣,有了远航的风帆和一段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如今,在这片拓展出来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处独特的地标建筑,那就是砣矶砚台展览馆。曾走进皇家宫殿的砣矶砚也有了在故土的栖身之地,砣矶砚代表着砣矶山的脊梁、崖壁的冷峻与高傲,它们因大海的润泽而有了雪浪般的肌肤,它们因日月的濯洗而发出金星般的光辉。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砣矶砚上提笔吮墨,把中华民族国粹的神韵渗透在行草隶篆之间,悬挂在人们的思念之中。漫漶之处,又变成了游子梦中的故乡,大口塘也因此有了欣慰的回响。
一处老塘,一口老井,一方老砚,一只老船,它们彼此相依,像老朋友一般围坐在一起,和着渔家号子最质朴的音调,吟咏着砣矶岛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