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2日
惟耕
暑期一过,秋雨如约而至。无论城市乡村,还是山岭湿地,甚至是海边的盐碱滩涂,许多花花草草,偏爱在这个季节开出形形色色的花来。
鹅绒藤
在贺兰山脉到黄河之间那片美丽的土地上,鹅绒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羊奶角角”,这个从宁夏女孩口中,无需翕动嘴唇就会轻轻跳出来的字,比鹅绒藤繁茂的藤蔓和叶子更让人记忆犹新。
起初发现它,是在宁夏黄河岸边的农田周围。正值仲夏时节,奔腾的黄河水被引流到充满希冀的玉米地里。在被黄河水浸润过的沟渠堤坝上,在爬满了瓜果蔬菜的篱笆上,那些不起眼的鹅绒藤也瞬间来了精神。毛茸茸的藤蔓迅速伸长,叶子生出鲜嫩的绿色,从花心中探出无数根丝绒的花朵,笑意盈盈地绽放。
后来,在贺兰山脉南段东麓、银川平原西北部的西夏王陵,我又见到了它。那本是一片既贫瘠又干燥的土地。然而,成堆成片的鹅绒藤在艰苦的环境中,守护着9座帝王陵、270多座陪葬墓和大量的建筑遗址。那些细小的、琐碎的白花,仿佛在轻轻诉说着一个朝代的繁华与衰退;那些无限伸展的根和茎,似乎将过往、现在与未来紧紧地串联在一起,让渐渐远去的时光不再沉寂。
回到沿海小城烟台,在城乡交界的灌木丛中、在大山深处的山谷里、在海边荒芜的滩涂上,我再次看到它的身影。它盘绕在任何一棵可以信赖的草木之躯上,向着天空,葳蕤花开。
我不清楚鹅绒藤起源于哪里,但它从巍巍贺兰山脉,沿着黄河,跌跌撞撞地来到东部辽阔的海岸线上,有点儿像我从海拔两千余米的山地,重回海拔不足百米的家乡。看来,鹅绒藤的适应性、耐性亦如我。
回首藤上稀疏的、已经成型的果实,我突然忆起黄河岸边那个一说话就盈满笑意的女孩。我也学着她彼时的样子,摘下一只嫩嫩的“羊奶角角”,剥去果皮,一根细细的、冒着乳白色汁液的果肉即刻呈现在眼前。填进嘴里,一丝稍带点儿苦涩的甜,溢满口腔。
一根青藤上,一簇凌乱的茎叶间,竟开满了一串属于远方的美好记忆。
蒺藜
蒺藜是我年少时最讨厌的植物之一。一个生在山区、长在山区的孩子,从来不惧怕那些形状各异的小石子硌脚,却最怕长着一身硬刺的蒺藜种子。
成熟后的蒺藜种子,天生就与这片灰土的颜色别无二致,散落在泥土之上,实是让人防不胜防。《楚辞》有言“江离弃于穷巷兮,蒺藜蔓乎东厢”的句子,把蒺藜称为“恶木”以喻小人。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讨厌它。
成年后,远离了乡村,即使仍然做着与农业密不可分的事情,但蒺藜却在我的脚下慢慢消失了,就如一段被生活忽略了的旧日时光。直到去年,在海南的一条田间小路上又看到它。
彼时,祖国的北方正值严冬,我正在炽热的阳光下挥汗如雨,它却在我的目光里开出一朵朵轻灵的小花。那一刻,我突然原谅了它。也许是因为我们同时出现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异地他乡,也许是因为它突然给我带来了诸多童年的影子。即使曾经有点儿怨恨,又有什么不能忘怀的呢?
前几天,路过一块荒地,无意间发现一大片旺盛的蒺藜,嫩绿色的茎叶,紧贴着地面向四下伸展出不同的形状,像极了一幅幅新颖别致的民间剪纸。因为是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当日绽放的花朵已经凋萎,但我能想象到花开时的盛况。
待返程再次路过这里时,意外看到几位趁着晚霞采摘蒺藜的村民。一打听,才知道这种人人厌恶的杂草,其带刺的果实竟是一种可以治病强身的中草药。
回到家,翻书,上网,查找资料。方知蒺藜有平肝解郁、活血祛风、明目、止痒、降血压、抗心肌缺血、延缓衰老等诸多功效。《本草纲目》亦有记载:“古方补肾治风,皆用刺蒺藜,后世补肾多用沙苑蒺藜,或以熬膏和药,恐其功亦不甚相远也。”
田旋花
刚入伏的某一天,我去河套湿地公园,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堤坝围住了一湾碧水。水面上是一片看惯了不觉其美的睡莲,岸堤之上草木竞秀,一片欣荣。就在这丛生的青草之间,无意间发现一朵鲜艳的、向着阳光绽放的花朵。
因为距离比较远,我初步判断那应该是一朵打碗花。看到它缠绕的茎蔓和针形的叶片时,我才确定它是一株田旋花。在田旋花的周围,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鼓鼓的、时刻准备开放的花苞,乍一看,极像夜空中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星座。
人们躲在清凉的树荫里撩水听蝉,只有我与一朵不被人们注意的小花,傻傻地展露在滚烫的热浪之下。我在紧挨着这些花儿的石头上坐下来,仰起头。阳光格外刺眼,仿佛一团燃烧正旺的火焰要融化这世间万物。我不得不低下头,以迷离的目光寻找那朵小花,花朵仍然仰着笑脸,在微风中朝着天空致意,也朝着我。
昨日,应好友之邀去爬云峰山,在山北麓一小片山豆角间,我又发现了数朵田旋花的影子。它们宛如一群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从山豆角茂密的叶子里探出头来,颇有“万绿丛中点点红”的意境。要是没有点儿基础农业知识,还真会把它认作是山豆角开出的花。
田旋花又名小旋花、箭叶旋花、野牵牛,是旋花科旋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有的生长在地势低矮的河湖岸堤,有的生长在海拔上千米的山谷草地,更常见的是在肥沃的庄稼地及其周边的田埂与沟渠内,以根芽、茎芽和种子繁殖后代。
对农民来说,田旋花也是农田中极难清除的杂草。它把根系深扎在麦田里,把藤蔓缠绕在玉米秆上,把花朵盛开在葡萄架上,我对它是充满怨恨的。但在与人类无争的杂草丛中,我反而佩服它这种卑微却不乏积极向上的力量。
长春花
我最早认识长春花,是多年前在四季常绿的海南岛上。在一片茂密的椰林深处,有一落上下连接着河流与丘陵的梯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如白色的闪电,自上而下,将梯田划作两半。土路两边,除了几棵常年结果的木瓜树,就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花。长春花也在其列,而且是开得最多、最亮眼的那种。
长春花这个名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在海岛上那些数不清的风雨岁月里,我沾满泥土的裤脚,每天都会触碰到它的叶子或者花朵;忙碌的脚步也在它的花影中,留下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脚印。别看我对它熟视无睹,它照常不分季节地,在每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将花瓣盈满枝头。让我深感惭愧的是,直到今天,我也从未虚心地请教过当地人该怎么称呼它。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我从海南回来。回到老家,于老屋的天井里看到它熟悉的身影时,正在莳花弄草的父亲告诉我说:“咱农村人叫它天天开,好养活。”这是我第一次在老家看到它。没想到,这个来自千里之外的物种,竟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故乡山村的小花园里。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它。
时值五月下旬,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山村的每一个角落。父亲拿着一把自制的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细心地浇灌着那些花草,就像呵护小时候的我们一样。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椅子上,用一把木梳梳着她那一头看起来并不凌乱的白发,目光则落在那两盆天天开上面。
在母亲的目光里,两盆天天开全都开满了花。稠密的花朵已溢出盆沿,几近遮住油绿的叶子。娇嫩的花瓣上面,仍跳动着晶亮的水珠。两盆花,一盆红色一盆粉色,被父亲摆放在一起,如同两张温和的笑脸,一张是母亲的,一张是父亲的。比起在海岛时给我留下的模糊印象,它们更多了一份清新与温情。
长春花,天天开,多么动听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