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回信

2025年09月11日

王耀

午后的风像一条懒洋洋的黄狗,蜷在巷口打盹。阳光从老槐树的指缝间漏下来,碎成一地晃动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滚过门槛,滚进外婆的小院。院角的葡萄藤正拼命往上爬,一串串青果子藏在巴掌大的叶子里,像未寄出的情书,羞涩地鼓着腮。

外婆坐在藤椅里打盹,蒲扇搭在膝头,偶尔“啪”地拍一下腿,惊起一只贪睡的蚂蚁。我光着脚,踩在被太阳烤得微烫的青砖上,去够井里镇着的西瓜。冰凉的井水漫过手腕,“喀啦”一声脆响——西瓜裂开了,露出里面红宝石般的瓤,甜汁顺着指缝滴在晒得发白的石阶上,立刻被吸进时光的缝隙里。

“慢点吃,西瓜子要吐出来。”外婆眯着眼笑,皱纹里夹着去年的桂花香。她总把西瓜最甜的一牙留给我,像把盛夏最饱满的部分掰下一角,塞进我手心。

蝉声忽然高亢起来,像谁把一壶滚水泼进了绿荫里。我仰起头,看见一只蝉正攀在树干上,透明的翼在日光下闪着碎银。它唱得那样忘情,仿佛要把整个童年的夏天,都压缩进这一声长长的嘶鸣里。外婆说,蝉是土地寄来的信差,它一叫,庄稼就知道该灌浆了,孩子就知道该长个儿了。

午后三点,太阳把影子压成薄片。外婆从陶罐里舀出一勺蜂蜜,浇在井水里冰过的黄桃上。蜂蜜金黄,黄桃金黄,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黏稠的金色。我蹲在石阶上,看蚂蚁排着队搬运一粒掉落的饭粒,它们踩过蜂蜜的痕迹,像走在一条甜得发腻的银河上。

傍晚,骤雨来得毫无预兆。外婆急忙把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收进屋,我帮她按住被风掀起的竹帘。雨点砸在葡萄叶上,发出“噼啪”的鼓点,青果子在雨中轻轻摇晃,像一群踮着脚尖跳舞的孩子。雨水顺着瓦檐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坑里很快浮起一层细碎的泡沫,像夏天偷偷吐出的叹息。

雨停了,晚霞从云缝里漏出来,把院子染成蜜橘色。外婆搬出竹床,我们躺在上面看天。一只蜻蜓掠过,翅膀沾了水,飞得有些踉跄。外婆用蒲扇替我赶蚊子,扇面摇过的地方,空气里便泛起一圈圈涟漪,带着艾草和薄荷的凉。

“外婆,为什么夏天的星星总像洗过一样亮?”

“因为雨把它们擦干净了呀。”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就像你小时候,每次洗完澡,眼睛也亮得能照见银河。”

夜深了,蛙声从池塘那边漫过来,像一群说书人,用方言讲着古老的故事。我蜷在外婆身边,闻着她衣襟上淡淡的肥皂香,和葡萄藤一起沉入梦境。梦里,西瓜变成月亮,挂在槐树枝头;蝉声变成风,吹过外婆的白发;而那颗掉进蜂蜜里的星星,正悄悄在我掌心发芽。

盛夏是一封滚烫的信,邮戳是蝉鸣,落款是外婆的蒲扇。多年后,当我再次听见蝉声,舌尖仍会泛起那口井水的凉、黄桃的甜,仿佛只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能看见外婆仍在藤椅里打盹,而葡萄藤上,还挂着一串未寄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