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7日
魏吉林
一
在我的故乡,乡亲们将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称为“七月节”,就像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也惯常称它“八月节”一样。在故乡那些年,我根本没有听说过“鬼节”这个词,可能是乡亲们觉得把逝去的先人称为“鬼”有点“大不敬”;我也基本没有听说过“中元节”这个称呼,中元节是道教的节日,故乡基本上算是一个传统的宗法社会,没有正规的道教信徒,根本不知道“三元”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要说“中元节”,乡亲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节。乡亲们心里最看重的是“敬天法祖”,好多节日都绕着孝亲祭祖转:春节自不必说,祭祖向来是头桩大事,就连二月二、清明节,乃至七月节,也都藏着对先人的念想。
七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经过一个夏天高温多雨的润泽,农田的庄稼都长起来了,进入了灌浆期。这是一个农活相对轻松的时期,就有了七月节。按例要祭祖,用新鲜瓜果等祭供,追怀先人,祈求祖先保佑丰收。过了七月节,各地农村就逐步进入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了。
故乡七月节的习俗,大体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以祭祖、放河灯为重头戏。
二
祭祖的程序从这一天早晨开始。故乡秉持“事死如事生”的观念,认为去世的祖先其实并没有消失,可以时常回来和家人团聚。七月十五这天一大早,便要去坟上,把祖先请回来过节。
太阳还没有露头,家里的男人就带着供品去上坟,男孩子必须跟着去。到了坟上,在祖先坟墓东南方摆上供品,大家在辈分最高的男人带领下磕头。磕完头,长辈一般要为孩子们讲解一下什么“携子抱孙”之类的老话,介绍这个坟里是谁,那个坟里是谁,为啥要这样排列。孩子们可不管这是什么爷、那是什么爷,一会儿就忘了,只顾得拿供品吃,或者在庄稼地里捉迷藏。
回到家里,长辈们就开始张罗祭祖的事儿。祭祖向来由家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主持,我家自然由我的老奶奶主持。她个子矮小,身子却硬朗得很,一双小眼睛亮得有神,我小时候最怕她。她颠着一双小脚,把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擦得锃亮,爷爷、奶奶为她打下手:安放祖先的神主牌位,摆放各种时令果品为供品,再在供桌上放上酒壶和倒满酒的三只酒杯,最后点燃三支香——准备工作做完,祭祖典礼就正式开始了。
祭祖的仪式并不复杂,就是按辈分对着神主牌位磕头。我父亲兄弟三人,除了我大伯父去了关东回不来,在家的人都要参加。我们一家平时和姥爷姥娘在一起生活,这一天也要赶回来。磕头的顺序是,我老奶奶为首,接着是爷爷、奶奶,最后是我二伯父一家和我们一家。一屋子大人孩子,把堂屋塞得满满的。
对着祖先的牌位磕头后,典礼还不算结束,得再吃一顿团圆饭。饭也很简单,就是热面条——老人说是意味着祖先和活着的人长长久久地连着念想。
其实我对面条并没有多大兴趣,心里在意的仍然是那些供品。虽说刚才在坟地里已经吃了不少,这会儿奶奶仍会挑一些没有动过的东西,让我们带回家。
三
相较于清晨祭祖的沉闷,我更期待晚上的放河灯。至于为啥要放河灯,村里的老人说,祖先夜里要回到阴间去,阴间暗无天日,逝去的祖先需要顶着一盏灯,才会找到阴间的家。至于灯为什么要搁在河里,老人们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我们那儿制作的河灯,向来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丑。大多是拿张正方形的硬纸把四个角往上一折,捏成一个碗状;讲究一点的会费点劲折个小纸船。里头点上盏小油灯或者小蜡头,这就算是河灯了。
那一年七月节下午,我忽然冒出个念头,跟弟弟说,咱们做个纸灯笼,晚上照着路去河边放灯。那时的农村没有路灯,连手电筒这种“家用电器”也很少见。七月十五,月亮升起来晚,往年我们都是走到河边了,月亮才露出半个脸。走在黑黢黢的河滩上,确实有点发怵。
我自诩善于揣摩,看了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以后,就能用纸做出乌纱帽来,纱帽翅也可以像电影上那样上下或前后颤动,引来左邻右舍的啧啧称赞,这会儿做个灯笼自然不算难事。弟弟一听就乐了,跑前跑后地给我打下手,我就动手忙活起来。
我用高粱秆扎成四棱柱形做灯笼骨架,高粱秆虽纤细,但黏上纸灯罩后相当结实。用较厚的硬纸板裁成灯笼的底,在立柱的上部系上四条细绳,拢到一块儿,再拴上一根小细棍做灯笼的挑棍儿,灯笼就做成了。
前后忙活了约莫俩钟头,总算做好了两只灯笼,我和弟弟一人一只,就盼着天快点黑,好去河边放灯。这一天,我和弟弟总觉得时间过得有点慢,天刚擦黑,就张罗着要吃饭,自然是想在众人面前显摆我们的灯笼。
我和弟弟三口两口扒完饭,急着将各自灯笼里的小油灯点亮,扯着父亲的衣角,一个劲儿地催他出门。一到外头,胡同里、大街上已三三两两有了行人,他们都是走在黑影里。我们这两盏灯笼虽说点的是油灯,亮度本来就不太大,再加上外面蒙了白纸,只能放出昏黄的光,但是在黑沉沉的人群里,仍然很显眼。不一会儿,很多小孩子被这光亮吸引,纷纷聚拢过来,眼里满是好奇与羡慕。左邻右舍的熟人不停地夸赞我手巧,我心里美得不行,觉得要是时间够,我还可以做出更加漂亮的六棱甚至圆柱形灯笼来呢!
四
我们村放河灯,向来是在村西的河里。等到我们走到河滩上,月亮才在东边天上悄悄露了点细边,恰似精致的银色玉环,清辉疏淡。草丛中,不知名的秋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仿佛在演奏一场热闹的音乐会。平日里,那片黑得让人发怵的密林草丛,在今晚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仿佛也被感染,敞开了怀抱,少了几分阴森气,多了些许平易与温和。
此时,河面上只有不多的灯顺流漂下来,那是上游邻村的人放下来的。
不经意间,月亮如一轮玉盘升上瓦蓝的天空,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将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微风轻轻拂过河面,每一朵细浪都泛着银子般耀眼的光芒。
河滩上人头攒动。人们争相把自己的灯点亮了,平稳地放在河面上。不多一会儿,各种纸灯铺满了河面,整条河都变成灯河了。各式各样的纸灯顺着河流慢慢往下游漂去,离得近的,还能看到灯的形状,离得远的,就什么也分不清了,只能看到一条光带,像一条游动的银龙似的,朝着远方蜿蜒游去,渐渐隐没在夜色的尽头……
河灯尽数放入河中后,大人们不急着回家,多是三五成群地坐在河滩上闲话家常。话题无甚新奇,无非是各家孩童的趣事、槽头牲口的强弱或是地里庄稼的长势。
不知不觉间,河里的灯疏了,露水也下来了,草丛里的秋虫也不鸣叫了。该睡觉了。大人们起身,慢悠悠往回走。我和弟弟的灯笼本来也应该放到河里去,可是我们都舍不得,就和父亲说要打着灯笼照着路回家,父亲自然是同意的。
自从上高中离开故乡后,我已有四十多年没有在老家过七月节了。现在很多传统节日习俗都淡了,七月节祭祖的风俗不知道还有没有,放河灯的人恐怕也会减少了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