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基强

一

初识白洋淀，是在中学课本里：水生媳妇送丈夫参军，荡开碧波的船桨摇得响亮；水生媳妇在后方持家，那月光下泛着微光的荷塘显得格外深情。那水与花交织的波光，便悄然映入了我的少年心扉。

1981年秋，我参加人民空军不久，即到涿县第六飞行学院第一训练团体验飞行。

初次驾驶战鹰翱翔于祖国的蓝天，激情满怀，难以自已。飞机盘旋在白洋淀上空，俯首下望，整个淀子铺展如巨大的碧玉盘，波光粼粼、荷叶田田，点点白帆如轻巧的音符般点缀其间，水汽氤氲升腾，宛如仙境。这一方天地似画非画，宁静中透出无限生机，无声胜有声地在我心底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那刻，白洋淀的荷花已悄然怒放在灵魂深处，仿佛无声的根须扎入血脉，从此再也拔不去了。

时光流转，直到2025年仲夏，我终于携妻子、外孙踏上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北国水乡。

我们乘着小舟，缓缓驶入白洋淀深处。舟行水上，拨开层层叠叠的荷叶，荷香沁人肺腑，清甜如蜜。小舟在荷花丛中穿行，花瓣拂过船舷，又轻轻飘落在水面。水深处，游鱼摆尾穿梭，搅起圈圈涟漪；野鸭凫水嬉戏，搅碎一池静影。外孙兴奋地伸手探水，撩起清亮的水珠，在阳光下闪成小小的虹霓——水波荡漾、天光云影，在时间深流里，淀水温柔地融化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我将几张水上美景发至朋友圈，竟意外牵出故人踪迹。战友很快告知，当年我在新兵连任指导员时的新兵刘永家，就在度假村附近经营民宿。

次日清晨，永家大步流星而来。30多年未见，他虽年过五旬，眼角已添了岁月的刻痕，但当年漆郎山练兵场上英姿勃发的健朗之气仍在。他步伐稳健，眉宇间透着军人特有的自信和勇毅。他热情地邀我们搬去他开的民宿，因我们已经安顿好，便婉言以谢。他眼中掠过一丝遗憾，随即又爽朗地拉着我的手：“指导员，能在这荷花淀里重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二

永家亲自驾着小船，载我们游览。小船行至一片开阔水域，他指着远方一片茂密的芦苇说：“喏，那儿就是‘小兵张嘎’里‘嘎子’端鬼子炮楼的原型地！”他语气里带着自豪，也裹着深沉的追思：“我爷爷就是雁翎队队员，那年头，他们划着鹰排子，神出鬼没于这苇荡水道间，枪声就响在荷叶底下，血也曾染红过这片淀水……”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荷叶，仿佛望向那并不遥远的烽火岁月。历史并非纸上的尘埃，它沉淀于每一朵荷花的叶脉里，在每一缕吹过芦苇的风中，亦在每一颗跳动于这方水土的心间。

小船悠悠，永家又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复员归乡后，他经历过几番浮沉，曾被创业风浪打得晕头转向。他尝试过养鱼，因水情突变而血本无归；他搞过旅游，困于资金短缺而步履维艰。每每被命运打翻在泥泞里，白洋淀先辈们骨子里的那股“嘎劲”便悄然迸发——他咬紧牙关，一次次从泥里爬起来，拍拍尘土，倔强地站直了腰身。他说，每当被挫败感淹没时，他便独自撑船到淀心深处，对着浩渺的烟波，对着风中摇曳的荷花，默念着爷爷们当年在水波之下伏击敌人的坚韧。水浪拍打着船帮，仿佛先辈们无声的叮咛在耳畔响起。

时代的风帆鼓起，雄安新区如旭日初升。永家紧握机遇，凭借诚信与那股子不服输的燕赵豪情，民宿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他精心改造自家小院，老屋焕发新颜，门前流水清澈如镜，院内瓜果满架，生机盎然。

他指着水边那些精致如画的民宿群落：“瞧，老房子翻新了，可老底子还在那儿！雄安新区就是一面大旗，把咱白洋淀人心里那股子劲儿都唤醒了。如今水清了，日子稳了，心气儿也更高了，总琢磨着怎么把这日子往美里过！”他眼中闪动着光芒，那光芒穿透水汽，映照出白洋淀新生的气象，俨然就是新时代的“水生”——踏着先辈的足迹，却把脚印深深地印在时代河床上。

午后，我们登上永家民宿的观景台远眺。淀水铺展至天际，荷叶翠碧连天，水鸟翔集，鸣声清越入云。

目光投向更远，但见京雄城际铁路那高耸的桥墩，如巨人般坚定地立于水天交接处，正为这片古老水域注入崭新的脉动。外孙举起平板电脑，兴奋地捕捉着远处水面上一群翩翩起舞、正在表演的无人机，它们的编队变幻着，如一群光的精灵在荷叶上轻盈跳跃。古老的淀水在现代科技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过去与未来，在这水波光影里奇妙地交汇融合：历史之根深植于水底，而时代之翼正划破淀上长空。

日影西斜，永家引我们深入村巷深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两侧是错落的老屋新舍，粉墙黛瓦，门楣上不时可见新式的电子门铃。老式窗棂内透出平板电脑的微光，似一曲无声的古今协奏。巷口古槐浓荫匝地，几位银发老者围坐在石桌旁，茶香氤氲里，他们指点着远处工地的塔吊，讲述着“水围村”的沧桑故事，言谈间既有对过往的深情回忆，亦饱含对未来的殷切瞩望。永家驻足聆听，眼神温煦而专注，仿佛要将这淀上人家生生不息的根脉，细细织进自己生命的经纬里。

三

翌日清晨，天光未透，淀上薄雾如纱，我们随永家去看捕鱼收网。小船划破宁静的水面，渔人立于船头，肩头搭着汗巾，手臂上的肌肉在熹微的晨光中隆起古铜色的力与美。

渔网被缓缓拖起，鳞片在破晓的天色里闪烁跳跃，宛如无数细碎的星辰坠入人间。永家俯身捞起一尾鲜活的鲤鱼，鱼尾甩出的水珠溅在他舒展的笑纹里：“这淀水养人呐，得用心守着！”这质朴的话语如晨钟，回荡在水汽中——人与水的古老契约，从未在时光流转里失效，反而在新区精心的生态涵养中，焕发出更蓬勃的生命力。

午后，永家带我们拜访村中一位善作芦苇画的老匠人。老人独居的小院里，院墙上爬满丝瓜藤蔓，屋内苇香弥漫。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灯下灵巧翻飞，寻常芦苇被劈、压、熨、烙，渐次幻化为荷塘翠鸟、雁翎飞舟，甚至新区地标“雄安之眼”的剪影。老人目光沉静：“老辈儿传下的这点手艺，以前怕断了根脉，现在好了，有年轻人乐意学，新区还帮咱找销路，老物件也能讲出新故事喽。”他手下正熨烫的一幅新作，高铁长龙静卧于千里荷塘之畔，那粗砺的苇秆，竟能承载起如此轻盈而宏大的时代意象。

暮色四合，我们告别永家踏上归程。船行水上，回头望去，夕阳熔金，将满淀荷叶染成一片流动的火焰，盛大而温柔。远处，数条采莲船正缓缓驶向炊烟四起的村落，船头堆满新摘的莲蓬，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乘着晚风，在水面漾开涟漪，清脆地敲打着岁月。

此刻，淀水深处每一户灯火点亮的窗棂后，都延续着水生的坚韧与“嘎子”的倔强；这灯火在雄安辽阔的星图里，凝聚成不灭的星群——它们映照着今日水乡人忙碌的身影，也照亮着未来新区更宏阔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