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素宁

我出生在胶东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打记事起，就爱坐在炕头，听奶奶一遍遍讲乳娘的故事。那时的我，还不太懂“革命”与“牺牲”的重量，只记得奶奶摩挲着我额发说：“咱胶东的婶子大妈，把不是自家的娃，疼得比亲生的还金贵。”那些模糊的片段，像一粒温热的种子，悄悄埋在我的心底。

长大后，我考取济南幼师，成了一名幼儿园老师。三十年的光阴流转，每天守着孩子们的笑声与啼哭，我一度以为，母爱是摇篮边反复哼唱的童谣，是那碗热了又热的饭。

后来，在天福山起义纪念馆，当那组乳娘雕像闯进我的眼帘，几十年模糊的记忆似乎忽然有了清晰的轮廓，有了滚烫的温度。

这组雕像还原的正是胶东育儿所的温情场景：一位乳娘与孩子相对而坐，她眉眼弯着，神态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暖阳，似正低头跟孩子说着悄悄话，又或是轻轻抚摸着娃的小手。孩子则仰着小脸，姿态纯真又亲昵，信赖地贴着乳娘。雕像周围还布置了粗糙的石墙、苍翠的绿植和农具小推车，仿佛能让人看见当年乳娘们在院里哄娃、在过道里喂奶、在灶台边把仅有的杂粮磨成粉、熬成糊的日常……

抗战时期，为守护八路军将士的子女与烈士遗孤，胶东根据地创办育儿所，300多名乳娘主动接过这份重托，将孩子分散寄养在各家各户。那时的胶东，日伪“扫荡”不断，粮食紧缺到一粒米都要掰成两半吃，可乳娘们却用羸弱的肩膀，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天，姜明真、肖国英、宫元花……这些普通的胶东妇女，名字或许不够响亮，却用生命书写了动人的传奇。

泛黄的哺育记录册上，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着每个孩子的食量与冷暖；磨损的襁褓上，还留着乳汁浸染的痕迹；一封渗透泪痕的家书上，写着乳娘对远方战士的承诺：“娃好，您放心，俺拼了命也护他周全。”乳娘姜明真，为了躲避敌人搜捕，背着寄养的孩子在枪林弹雨中奔逃，自己的腿被弹片划伤，却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乳娘肖国英的照片，饥荒年月，她把仅有的米汤一勺勺喂给烈士遗孤，自己的娃却因为没饭吃，永远闭上了眼睛……直到这时，我才懂了奶奶当年的话：在胶东这片土地上，母爱早已不只是血脉相连的牵挂，更是刻进骨子里的家国大义。

这些乳娘，大多没读过书，一辈子没走出过那片乡土。可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她们却比谁都清楚“孩子”的分量——那是前线战士的念想，是革命未来的希望。为了守住“人在孩子在”的誓言，她们把孩子藏在山洞里、地窖中，白天顶着日头下地干活，夜里就着油灯给孩子缝补衣裳，自己啃着野菜树皮，却把省下来的杂粮粥熬得稠稠的喂给孩子。有的乳娘被敌人的刺刀划破皮肉，鲜血渗进衣襟，却死死抱着孩子不肯松手，连眼泪都怕吓着孩子，只能往肚子里咽；有的乳娘为了不让孩子哭出声引来敌人，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孩子嘴里，任凭孩子咬得鲜血直流，也绝不挪开半分。在“小家”与“大家”之间，她们毅然把生的希望、暖的呵护，都给了别人家的孩子。

记得走出纪念馆时，处暑的炎热还在继续，我的心也如热浪般滚烫。三十年里，我守着幼儿园的孩子们，守护着眼前的岁月静好，以为自己读懂了母爱。如今我才明白，有一种母爱，跨越血缘的界限，战胜死亡的恐惧，在最黑暗的岁月里，点亮了一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

在胶东大地上，乳娘的故事都早已融入每一寸土地。往后的日子里，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让乳娘的精神，像当年那颗埋在我心底的种子一样，在更多人心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