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槐花雨

2025年08月31日

魏吉林

七夕时节,槐花如雨。

早晨上班途中,走在人行道上。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如霜似雪。抬头仰望,路边的一株株槐树抖落满头的雪白,簌簌飘落如白色的雨。不是春日新绽的嫩蕊,是夏末将尽时,槐花攒了一整季的温柔,在七夕时节簌簌坠下。细碎的花瓣像被揉碎的云,沾着晨露,落在草丛的叶片上、停放在路边的车上、徐徐而行的散步老人的白发上,以及步履匆匆的时尚女孩的裙裾上,连檐角的蛛网都缀了星星点点的白。走在路上,仿佛踏进一场轻软的雪,只是这“雪”里藏着蜜似的香,漫过鼻尖时,望着星落如雨,不由得让人想起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

老家院里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覆盖了院子南半部的大半,姥娘说这树是姥爷的父亲年轻时栽下的,还说它通着七夕的情分,每年七月初七必落一场槐花雨,那是织女见着牛郎时,喜极而泣的泪。小时候总信这话,搬着小板凳坐在树下,仰头看花瓣飘落,总盼着能看见传说里的鹊桥。姥娘总会摇着蒲扇,指给我看天边瑰丽的云霞:“瞧见没?天上的云霞,就是织女织的锦缎。今天你是看不到喜鹊的,七夕这天,天下的喜鹊都飞到天河上搭桥了,一年之中,牛郎织女只有这一天可以在鹊桥上相会。”那时的我,不懂悲欢,只觉得这雨似的槐花真好看,伸手去接,花瓣落在掌心,凉丝丝的,转瞬便蔫了,像极了故事里转瞬即逝的相会。有多少次,我真的信了姥娘的话,在村里大街小巷寻找喜鹊,别说,还真没发现一只——从此,我对喜鹊更增添了几分好感。

长大后读《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才更理解“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怅惘。姥娘说,槐花是织女的泪,可我总觉得,那泪里该藏着两层意思——就像这槐花,昨夜还缀满枝头、簌簌生香,今晨便零落尘埃、悄无声息,明明是繁盛到极致的美,却带着一股子留不住的轻愁。我蹲下身,捡拾起一片沾着露水的花瓣——薄如蝉翼的花瓣上,水珠像凝住的泪,映着飘浮着云朵的天空,竟真有几分“银河清浅”的意趣。

槐花雨落了一年又一年,见证着人间的相聚与别离,就像天上的牛郎织女,年年岁岁盼相逢,总在这一天,把隔河的思念,酿成人间这场漫天飞舞的槐花雨。

小时候,姥爷最爱吃姥娘做的槐花糕。他告诉我,每年这个季节,姥娘都会提着小竹篮,摘最鲜嫩的槐花,洗净沥干,再加入绿豆粉、核桃仁,以及当年的槐花蜜和临清“春和居”的绵白糖——他特意强调:“蜜得是当年的,糖必须是‘春和居’的,你姥娘说,少一样都不是那个味儿。”拌匀压实后上锅蒸,等两袋烟的工夫就熟了;出锅后趁热切成一寸见方,晾凉了就能吃。吃起来又香又甜,当点心吃,可以吃上半个月。姥娘去世后,姥爷每年七夕都给我说这件事。后来我母亲也学着姥娘的办法,为姥爷做槐花糕,可是我姥爷总是觉得我母亲做的不是味儿——他没说为啥,我却懂,少了姥娘摘槐花时的细心,少了她拌粉时的手劲,也少了她对姥爷的那份心意。姥爷和姥娘,虽说都是普通农民,说不出啥大道理,却一辈子相依相靠、不舍不离;姥娘走后,即便生死两隔,姥爷心里也总留着对她的牵挂,这不正像牛郎织女虽然面对无法飞渡的天河,却仍然隔河相望吗?

我忽然懂了,为什么姥娘说槐花是织女的泪——那泪里不只有别离的苦,更有重逢的甜,藏着岁岁年年不变的等待与牵挂;就像人间的有情人,哪怕隔着山高水远,也总能在某个瞬间,借着一场花雨、一块糕点、一句“我想你”,把两端的思念轻轻连起。

起风了,树叶被吹得沙沙响,槐花便借着这风,飘得更远了——像带着心事的信使,要飘过山川河流,到每一个想念的人身边。

我抬头望向天空,西北方的天空正涌起乌云。小时候,姥娘总说,每年七夕天会下雨,那是牛郎织女相逢时,喜极而泣落下的泪滴。此时我多希望,天能落下雨来——和着簌簌的槐花,一滴、一滴,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也落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