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两作家

2025年08月26日

小非

李七修是个挺热闹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搭起一台戏。这样说并非表明他是演员出身,而是说,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能把场子热起来。

那年,刚刚成立的山东电影制片厂正在筹拍首部电影《媳妇们的心事》,请来《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也就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刘尚娴为他们挑选演员。制片厂来到烟台地区话剧团后,李七修一眼就被相中了,很快出演了男二号于传江,彼时其年方二十有六。

按说,他的人生轨迹应当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孰料他更喜欢舞文弄墨。电影刚刚拍完,他就鼓捣起了报告文学,这大概与他的姐姐李玲修有关。

1966年,根据沈空文工团同名话剧改编的电影《女飞行员》问世,李玲修在片中扮演的杨巧妹,被誉为“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让人印象深刻。那时候我们还在四川,父亲告诉我,那只金凤凰就是咱们的烟台老乡。

李玲修转业后去了长影总编室,20世纪80年代,她撰写的电影剧本有七部被搬上了银幕,其中《花园街五号》还获得了文化部1984年度优秀故事片奖。后来,她则以报告文学见长,不仅《笼鹰志》荣获首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其他作品还获得过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人民日报》国庆40周年报告文学征文优秀奖等。不久,她又写起了长篇小说,《姑娘跑向罗马》也摘得多个奖项,硕果累累。

姐姐的成就深深影响了七修。1981年初秋,他听说栖霞“棒槌花边”能手胡艳的事迹后,二话不说,借了辆自行车,跑了上百公里,在大山深处找到了那位灵巧的姑娘。不久,他的报告文学《一个中国农村姑娘在美国》就在当年的《山东青年》发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简要播发后,《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紧接着全文转载,声名大噪。

刚刚到任的烟台地委书记王济夫,注意到了作者和故事的主人公,七修由此借调到了烟台市文化局,胡艳也转为了正式工人。

受到鼓舞的七修,很快在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刊《时代报告》上频频亮相,尤以SOS儿童村为题材的《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们》最受关注,《沉默是金》《一个人的GDP》等也引起不小的反响。

我与七修相识于1980年初夏,彼时作家矫健和我尚在烟台师专读书,周末我们到市区闲逛,由于囊中羞涩,矫健带着我到他的原单位——烟台市话剧团蹭饭,饭票就是七修出的。

别看他既拍过电影,又演过话剧,聊起天来,那洪亮的普通话尾音里,还是抹不掉牟平方言那股子地瓜干的味道,我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牟平人。没想到他脖子一昂,笑言“咱出生在天津,乃地地道道的都市人口,要不是那年国家动员‘家属还乡’,现在说的就是天津话了”。接着,他就来了一段插科打诨的天津快板,弄得我捧腹大笑。

1990年春节前,我随一位市领导去北京出差,在那里又遇到了七修,彼时,他是市文化局驻京办主任。当时北京住宿、交通都很紧张,然而有了他,一切都不在话下。

后来大家都忙,见面机会自然就少了。我们再次相遇,是看到他陪着凤凰卫视的杨澜在虹口宾馆吃饭,得知他已是烟台电视台总编室主任后,我挖苦道,你是哪里风光去哪里啊!

七修解释,他们那批1974年招到话剧团的学员,皆为“大集体”身份,他只能长期处于“帮忙”状态。正巧得知成立烟台电视台的消息,他就跳了槽。

七修在电视台也干得风生水起,依然是“不可或缺”,频道调整、节目安排等诸多事项都得经过他这个总编室主任。很快,他就被评聘为高级编辑。

这些都是表面风光的事儿,他的心中始终眷恋的还是文学。报告文学写腻歪了,就弄起了小说。《贿选》《父亲的悼词》《活法》等小说相继发表在《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刊载这些小说的期刊他都给过我。说实在的,那阵儿我也挺忙,根本没顾上细看。退休后整理书房时认真读了一遍,感觉这哥们还真有两下子。

我一直以为,文学还是要讲点天赋的,或者说要有这方面的基因。李玲修、李七修姐弟在这方面皆有突出成就,不能不说这是老天爷的恩赐。

我闲下来之后也写一些回忆性的散文,不过用作家卢万成先生的话说:“从创作角度看,散文写作已经变成大众消费的文字了。”从这个意义上理解,我十分羡慕那些会写小说的人。

按照传统说法,七修已为古稀之年,但是他依然青春勃发,笔耕不辍。

单说这两年,2024年《山东文学》第六期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话剧演员》;2025年,《时代文学》第三期又刊载了他的另一个中篇小说《重逢》,《胶东文学》第五期也选用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戏瘾》。

想要在期刊上发表作品比登天还难,然而他却做到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功力。

前不久几个文友小聚,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他的《重逢》。那个故事在现实中普遍存在,说的是某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退休后的心态变化,包括适应平民生活时遭遇的窘迫,以及与过去部属于风霞偶遇后串联起的官场记忆。

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提出了一个权力褪色后如何重构生命意义的深刻命题。无论是曾经的政坛高官,还是职场上手握大权的商界精英,一旦身份转换,失去了昔日的辉煌,都会产生一定的心理失衡。推而广之,父子、母女关系亦是如此,当父母老去、儿女成人时,这种微妙的变化也会时时出现。如何适应角色转换,因人而异,平和者返璞归真,烦闷者甚至郁郁而终。

这让我想起了1985年《当代》杂志第五期刊发的张聂尔的长篇小说《将军的世界》,那部作品以退居二线的老将军日常生活场景为棱镜,折射出了改革开放初期体制转型期的集体心理震荡,引起了热烈反响。四十年后的《重逢》,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写小说就是编故事,作者需要有很好的虚构能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特异功能。基因以外,这种功能需要建立在生活和阅读的基础上,不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七修是个有着丰富生活经历的人,而且善于捕捉各类细节,构建的故事往往引人入胜,咂摸起来有点味道。

除小说以外,他依然忘不了舞台,心心念念的还有多年前的老本行。

2022年秋天,他的电影文学剧本《地上地下》被刊发在了当年第九期的《中国作家》(影视版)上。仅仅一年多后,他的另一部电影文学剧本《舞台》又出现在2024第三期的同一刊物上,精力旺盛得令人吃惊。

我问他何时拍成电影,他说那得等你投资。我开玩笑,你得傍个大款,说罢相视苦笑:纯文学作品命运多舛,真是苦了那些辛勤耕耘的人。

李七修的写作路径,与他的姐姐李玲修十分相似,涉猎的文学体裁也差不多,报告文学、电影剧本、各类小说,样样在行。有次见面后我说,你们老李家还真是不简单:姐弟皆入戏,一门两作家。

七修开心地一乐,虽然双手抱拳说岂敢岂敢,我看得出来,这话还是说进了他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