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

盛夏七月，烈日如炙，仿佛从天空倾泻而下的碎金火片扑扑簌簌堆了一地，滚烫灼人。村头瓜园里的西瓜正将沉甸甸的绿，悬于藤叶之间，慵卧如眠。

奶奶弯腰时如一张蓄力而绷紧的弓，背部的旧衫被汗水洇出模糊的云山图样。她轻轻拍击着硕大的西瓜，侧耳倾听，听那藤蔓里藏着深不可测的夏天秘密。

后来，奶奶才从藤蔓的荫覆里托出一个饱满圆润的西瓜，招呼我去吃。

瓜刚从井水中被提出，沁凉如玉；剖开的一刹那，瓜瓤鲜艳红透于刀刃下绽露笑意，清甜气息弥漫，真应了奶奶那句时常念叨的话：“三伏一个瓜，药铺不用抓。”我迫不及待地用勺子挖出一块瓤肉放入口中——冰凉瞬间沁透肺腑，瓜汁汩汩溢出嘴角。“怎么样？”奶奶笑着问，“可甜过你们年轻人念叨的初恋？”我嘿嘿笑弯了腰，忽然，手上握不稳的瓜晃悠悠滑落地面——霎时清脆一声，艳红的瓜汁横流，瓜瓤四下迸散，也沾在了奶奶那件布衣上。

奶奶却不气不怨，伸手揩净我的脸，又起身把余下那半块瓜切开。她摇着一柄发黄的蒲扇，徐徐风掠过我们的额发、颊畔，以及瓜田里那一片碧翠。远处树梢上，几只知了兀自聒噪嘶鸣，不厌其烦、也不倦地敲击着闷热的梆子。

奶奶的手，粗糙而遍布着纵横沟壑，却似有魔力。那被掌心抚过的额顶，竟有了沁凉意味；连那浓荫下聒噪的蝉鸣，也因这微风的穿梭而逐渐融化成碎散的絮叨之音。

光阴不响，悄然奔走。当奶奶消隐于时光彼端，我也早已走出了草木环抱的村庄与童年。然而那日午后井拔西瓜碎落四溅的冰凉鲜红，忽然就在眼前历历返潮；纵使此后饮过各式新异饮冰，竟无一种堪与当年的瓜瓤那袭透衣衫的沁凉滋味相媲美——那是奶奶赠我人间无法湮灭的一脉泉。

此时蝉声又起，汹涌着灌入窗户，无休地捶打着盛夏午后凝滞的空气。我在窗边伏案，眼前无端重现起旧时藤蔓深处的浓荫。那些散落的光阴片影被记忆一遍遍淘洗，已越来越如白玉般的瓜瓤纯净甘洇——仿佛沾湿的衣襟尚未风干，风从遥远田地吹来那年的碧浪，夹杂着一星半点井水的凉，又覆上我的额角鬓边。

那些属于我们的夏日，被太阳精炼成了蜜；纵然岁月无情裹挟而去，但被珍视的人之爱如瓜藤的柔韧之茎，会将最深沉的恩意紧系在心壤之脉——由此哪怕行至山重水复，你也能听见蝉声中传来悠扬的生命回音：

那如泉如风的慈爱，足以抚慰所有的干渴与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