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德周

走进储物间，我就会不自觉地瞅瞅东墙上挂着的那把饱经沧桑的锯。锯的木柄早已磨凹了，那6股增强拉力的棕绳，有的已经损伤，耷拉下来。那根薄薄的锯条上，涂着一层油，散发着淡淡的光亮，不失“年轻时”的朝气和威严。

这把锯是40多年前我到城里工作时，父亲从他木匠屋里挑选出来，让我带在身边的日用家什。

父亲是老木匠，在当地颇有声誉。从我记事起，他木匠屋里的木工家什琳琅满目：工作台上摆着斧头、凿子、木钻、竹尺、大大小小的推刨等等；东墙上挂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锯，有刀锯、手锯、截锯等。这些工具动的时候如战场上的刀、枪、剑、戟，威力不可小觑。

在木匠工具的大家族中，锯的地位举足轻重。做木工活时，锯总是充当急先锋。锯的兄弟姐妹们知道，论智慧、远见、卓识，谁能比得上酷似长剑的锯？没有。单说那牙口，斧头、锛、凿子，充其量只有一枚大门牙，那苗条的锯，长着一排齐整雪白的伶牙俐齿，干起活来，自有“快刀斩乱麻”的大将风度。姊妹们心里明白，有些地位不是去争就能得到的，争，也得有资本和能力啊。

锯，作为木匠的必备工具，并不是新买回来就能用的，是需要装饰打扮的。刀锯，需要配上一个木柄。不同尺寸的截锯、开板大锯则要配上一个工字框，把新买的锯片固定在一侧，另一侧加上紧固绳索。到了这一步，它们才可以被称作锯。这之前，只能叫锯片。

有一天，父亲让我看他开锯路。他用铁锉把每个铁齿锉磨得既尖又薄又锋利，然后用钳夹小心翼翼地夹着锯齿向两侧轻轻掰开，说这叫为锯片开锯路。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摸着刀片说：“有经验的木匠，会经常锉磨锯片、开开锯路。锯路与人生有点相似，人生之路不能走得太窄，太窄，会名声损、友情寡、事难顺。就像人过日子，不能光顾自己，四邻八舍能帮就帮帮。你帮了别人，自己的路才宽，才好走。”当时听着这些话，我感觉很新鲜。

乡间匠人熟知一句话：长木匠短铁匠。长木匠就是木匠下料，尽量让木料尺寸长于实用尺寸，这样，就能避免实际加工制作中出现缺陷。长了，就让锯活动一下身子骨，锯掉多余的料。木料留得长一点貌似一件细微之事，仔细品咂，却蕴含着不一般的智慧。长，就是留有余地。韩非子《说林》中有言：“刻削之道，鼻莫如大，目莫如小。鼻大可小，小不可大也；目小可大，大不可小也。”

流水有回旋的余地，才会减少灾害；江河有涨落的余地，才不致泛滥成灾。留有余地，才能做到均衡、对称、和谐。

平日里，要是遇到梧桐一类的木质松软材质，无论哪把锯都能迎刃而解。如果遇到枣木、槐木一类的坚硬材质，就要选一把口齿大小合适、锯路适当、年龄正盛、经验丰富的锯，这当然需要“锯王”出场了。你看吧，那棵经历几十年风雨、一搂多粗的大枣树，经“锯王”不懈割锯，几个时辰便成了片片薄板。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些如同骨肉碎渣的暗红枣木锯屑，“锯王”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它的主人则拿着墨斗在新扩开的枣木板上微笑着勾画着。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中有个成语“绳锯木断”，比喻力量虽小，只要坚持下去，事情就会成功，与“滴水穿石”有异曲同工之妙。

父亲送给我的这把锯，挂在墙上从不说话。不说话也是一种态度，静静思考琢磨也是一种智慧。它让我明白了人生的许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