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2日
林基强
与朋友小酌,谈及游青州的感受,他的言语间满是流连。有景如斯,焉能不游!于是,我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从烟台出发时,晨雾正在渤海湾上织着薄纱,车轮碾过沾满露珠的公路,胶东半岛的丘陵如卧龙般横亘东西……慢慢地,青州的轮廓在这农耕文明的褶皱里渐次呈现。
一
青州六座古城(广县城、广固城、东阳城、南阳城、东关圩子城和满族旗城)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玉玦,见证着“海岱明珠”的沧桑。
南阳城的古城墙披着金色的煦光,阜财门瓮城上的野艾随风摇曳。抚摸着垛口风化的青砖,那触感粗砺得如老者的掌心,指腹仿佛能摩挲出洪武年间夯土的颗粒。
登临广固城城墙西北角楼,恍见1600年前南燕国都的猎猎旌旗。慕容德在此建都称帝时,绝对想不到,他的广固城会被刘裕用“地道战”攻破;更料不到,千年后,此地会成为状元赵秉忠殿试卷的诞生地。
偶园街的市声漫过城墙,百年药铺的戥子称量着时光。隆盛糕点铺前,穿着香云纱的老太太絮叨着:“蜜三刀要用芝麻香油起酥,如今年轻的娃儿总爱偷换豆油。”她的银镯碰着玻璃柜台,叮当声里晃过公私合营时的铜招牌。
拐进剪子巷,青石板忽地吞没了喧嚣,墙根凤仙花探出胭脂色的脸。穿校服的少年蹬着轻便的山地车快速掠过,车铃声惊起瓦当上的麻雀。后座画板夹着的宣纸上,未干的《醴泉铭》拓片晕染出淡淡的墨痕。
转过街角,郑道昭的《白驹谷题刻》拓本正在画廊橱窗里与当代水墨对话。这位北魏书法巨擘任青州刺史时,将魏碑的雄浑注入云峰山石,此刻他的笔意却在少年临帖的狼毫下重生。不远处,欧阳修纪念馆内杨柳依依,枝叶婆娑,树荫里藏着“宽简而不扰”的为政之道——当年他减免赋税时,可曾预见今日树下扫码支付的便捷?
博物馆的展厅里,佛陀们在恒温玻璃后微笑。那尊北魏贴金菩萨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唇角扬起的弧度依然慈悲如初。解说员轻叩展柜,声波惊醒了沉睡的贴金残片。展厅深处,赵秉忠的状元卷在特制展柜中泛着幽光。
这份明万历二十六年的殿试对策,楷书工整如雕版印刷,朱批“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仍鲜艳如血。隔着玻璃细观,仿佛看见寒窗苦读的士子,在青州南阳河畔将“天人三策”研磨成墨,更听见范仲淹知青州时创办的松林书院里,琅琅书声穿透千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二
云门山的石阶被晒得发烫,卖酸梅汤的老妪在古柏下摇着蒲扇。她竹篮里的粗瓷碗盛着晶亮的酸梅汤,与网红奶茶店的塑料杯在观景台上平分秋色。摩崖“寿”字如天神挥就的符咒,无人机在题刻前升降起落,将祈愿的红布条与自拍杆收纳进同一帧画面。
攀至山巅,邢玠纪念碑的铜像正遥望着朝鲜方向。这位明代兵部尚书平定倭乱时,可曾想念家乡的云门翠芽?而今,他的故里井塘古村,石墙缝里,野菊与多肉植物共生,古戏台上的茂腔与电子琴合奏着新曲。山腰处,冯溥别业遗址的残碑旁,几个孩童正在寻找《佳山堂诗集》里歌咏的“十亩苍烟秋放鹤”的意境,却不知他们追逐的蜻蜓,正掠过北宋名相王曾故里郑母村的千年古槐。
南阳河把城市对折成册页,北岸垂钓者盯着浮漂的颤动,南岸咖啡馆的虹吸壶正吞吐着云门翠芽的清香。练书法的老者在步道上蘸着水写完“海岱惟青州”,穿洛丽塔裙的少女已踩着滑板掠过遒劲的字迹。河水记得大禹在此画野分州,李清照曾临水校勘金石录,而今夜,它将倒映酒吧街的霓虹,把摇滚乐揉碎成粼粼波光。历史的沉香在水面漂浮,如同老茶客杯中的菊瓣。
漫步河畔,郦道元考察过的石桥已成遗址公园,他笔下的“巨洋水”仍在滋养两岸田畴。不远处满族旗城的八角鼓声隐约可闻,当年戍边八旗子弟带来的萨其马,早已融入隆盛糕点的蜜三刀。河水转弯处,偶园里的太湖石仍保持着冯溥“文人造园”的雅趣,只是假山前的汉服拍照客取代了吟诗作对的士大夫。
三
井塘古村的石巷蜿蜒如时光隧道,办喜事的人家把红绸挂上六百岁的古槐。流水席上的野菜饺子还冒着热气,民宿木窗已亮起仿古灯笼。老石匠敲打门楣的錾子声,与抖音直播间的背景音乐在巷口短兵相接。
在保存完好的吴家宅院,明代举人吴麟徵的“忠孝传家”匾额下,九旬老人正在用智能手机视频通话。她说起“祖上出过十二位秀才时的骄傲”,与说起孙子考上211大学时的欣慰别无二致。天井里的古井仍泛着清波,倒映着无人机航拍古村全景的身影。当年吴氏族人汲水研墨书写八股文的情景,与如今网红直播带货的画面在波光中叠印。
老剪刀铺的炉火映红了锻造师傅的脸,他锻打铁坯的节奏暗合着蓝牙音箱里的爵士乐。“明洪武年间祖上给衡王府打佩刀,现在……”他苦笑着展示淘宝店订单,手机屏保却是龙兴寺菩萨的微笑。红丝砚作坊里,学徒用3D扫描仪建模时,老匠人正对着枯竭的砚石矿脉叹息,粉尘落在他珍藏的《青州府志》上,恰好盖住“物阜民丰”四个朱批小楷。
夜宿古城客栈,木格窗外月色如银。穿堂风翻动着案头的《齐乘》,泛黄纸页间簌簌落下几片槐花。书中“土居少阳,其色为青”的释名,在空调外机的嗡鸣声中显得格外清冷。忽然听见更夫敲梆的模拟音效从景区的喇叭中传来,与外卖骑手电动车的鸣笛合奏成时空变奏曲。这声响惊动了窗棂上的铜风铃,叮咚声里,寇准知青州时疏浚的七阳河仍在流淌,富弼创设的“青苗法”试验田已变成生态农业园,冯溥手植的丁香在古街巷年年绽放。
四
离去的清晨,薄雾中的城墙宛如未干的水墨画。看早班公交碾碎槐花,看晨跑者在马道上踏出新痕,车轮启动的刹那,老茶社的铜壶正发出沸腾的欢鸣,檐角铜铃与槐树上的百灵合奏着骊歌。后视镜里的青州渐渐洇开,而云门山巅的“寿”字始终矗立,像天地挥毫写就的永恒印鉴。
这座揽尽海岱灵秀的古城,用“1600年弦歌不辍”滋养了状元文脉。今日的青州,古九州的气韵在扫码入园的“哔哔”声中流转,状元卷的翰墨香与网红咖啡的焦香交织。当无人机掠过龙兴寺遗址,蓦然发现,原来真正的“信美东方第一州”,从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生长出的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