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剪辑版

2025年08月18日

小非

我这个人不爱总盯着微信,甚至连提示音也未设置。各色人等,不停地在朋友圈发着大同小异的消息,许多还是胡编乱造的,哪如静下心来捧读一本好书过瘾。

然而信息时代,离开了手机还真是不行,每日午饭后和晚饭后,还是要浏览一番。遇到心中尊敬之人发的图文,也会驻足停留,他们的认知高度,省却了我不少筛选的麻烦。

还有一些信息是躲不掉的,哪怕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它也会迅疾跳出来。2023年冬日,二马路美文书店冷宝良去世,我就是在朋友圈中看到他女儿用父亲手机发出的讣告。不到两年,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日,我的学生王大庆离去的消息,亦是缘此得知。

大庆走得太突然,闻听后非常意外,心中甚至出现了痉挛般的疼痛。年近古稀,生老病死看得多了,本不应如此激动,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倒不是漠然,亲人以外,不熟悉或没有交集的人故去,由于不了解他们的情况,最多叹息一声而已。不过熟稔的朋友走了,还是难免感伤,大庆毕竟太年轻了!

我当班主任那拨学生,乃劳动技校铸造专业八四级的,大多1968和1969年出生,小我一轮左右。1985年春天,前任班主任调到市直机关工作,教务处找人顶班,不知怎么就把我这个他们心目中有些吊儿郎当的人派上阵去。然而干了不足一年,我又被借调到省劳动局写材料去了。

说是他们的老师,其实徒有虚名。我虽是个挺会讲课的语文老师,却没给他们上过课。技校语文属公共课,只有一个学年,我去的时候还剩下不到一个学期,教务处就没有换我讲课。后来我倒是经常在酒桌上与他们谈天说地,神聊海侃。我的辈分摆在那里,退休后也没有宣泄的场合,每次凑到一起喝酒,他们都耐着性子听我讲,愿听不愿听,面子总得给足,算是补课吧!

王大庆是副班长,国字脸,长得白净,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铸造专业一水儿男生,十六七岁的年纪,上天入地,没有不敢干的。他们调皮捣蛋的事儿,我曾在《我当班主任》中有过详细描述,那篇文章刊载于2023年11月1日的《烟台晚报》上,有些意思,这里就不赘述了。

大庆上学时和我走得近,有些同学说他巴结老师,其实哪有那样的事儿,是我想抓住几个骨干掌握点情况。要不然他们那个“作”法,说不定哪天就会捅出个天大的窟窿来。后来喝酒时我问他,你是不是同学们安插到我身边来的?在场的学生齐声回答,老师你现在才知道?说罢都哈哈大笑,又是一阵狂饮。

1987年夏日这拨学生毕业后,散布得“天南海北”,不过都在烟台各县市区范围。那年学校实行有偿培养,企业若想要毕业生,就得掏3000元委培费,所以他们经常调侃,说自己是被学校卖出去的。虽说得花钱,企业还是很欢迎。劳动技校教学质量首屈一指,每次全国技工学校统考都名列前茅。关键就在于学校的附属工厂办得红火,实习教学不能纸上谈兵,得有场所和设备,理论课和实习课两周轮换一次,学生掌握书本知识后再下车间操作,如虎添翼,分配到哪里都能立马顶得起来。

他们毕业后接着赶上了市场经济大潮,许多学生三两年后就放弃了原来的专业转了行,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勇猛搏击,很多人的事业风生水起。譬如孙洪军就曾在朝阳街开过酒吧,股票也玩得不错,不过同学之间的差距也很快拉开了。

那些年班长赵军去了澳大利亚打工,大庆责无旁贷顶起了联络同学的角色。他属于守成那类人,分到烟台机床附件厂后三十年没挪窝。他们那个铸造车间远离厂部,位于只楚的孙家疃,后来搬到莱山区,变为了烟台环球机床附件集团铸造厂,他也成了生产调度。生命中最为出彩的年龄段,就这样被砂粒磨损得差不多了,同去的五位同学中,他是唯一坚持下去的。

2017年冬日,大庆也离职了,却只找到一份缺少技术含量的保安工作,有些失望,他憋在心里没说出来。我问他有没有其他想法,他说年近五旬,长期在一个地儿待着,眼前只有砂堆和铁水,转弯不太容易。不过他也看得开,外表上始终乐呵呵的。虽然薪水不高,然而没有过多的奢望,倒也优哉游哉。

几年前,大庆的同学胡岱胜告诉我,大庆准备请客。我说他经济条件不好,怎么能让他掏腰包?小胡说,大庆把当初厂里分的乐山里那套不大的学区房卖了,跑到幸福河租了套更小的房子。房款大部分给了女儿,这不还剩下几个钱,就想请同学们撮一顿。我心里清楚,他这是想要点面子。

其实班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他牵头的。2022年10月23日,颜秉建同学在莱州去世,吊唁活动就是他组织的。去年汤伟同学殁于脑出血,只是其平日与大家几无联系,消息是后来传出来的,大庆又唏嘘了一番。如今班上三十六位同学,加上他已缺失了十二分之一。

同学们平日联络,主要是通过聚会。每年的几个大节或是长假,凑一凑是少不了的。确定时间、联系酒店、落实人数、结算费用等琐碎之事,都是大庆来操办。我曾打趣道,你的名字命中注定就是要搞这些喜庆之事。

我不乏名为“大庆”的朋友,1959年出生那拨缘于新中国十年大庆,1963年出生那拨因为是年国家“工业学大庆”的号召。我问他的名字,他说自己是1968年出生的,母亲的分娩期预估为国庆节,父亲琢磨着孩子的名字要与节日有点关联,孰料却晚了一天。那时国庆节有“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之说,既不逢五又不逢十,取名“大庆”本来就有些勉强,而且生日也不在“十一”,只得用小名先糊弄着。没想到半年后党的九大召开,借着如此大事,叫“大庆”就堂而皇之了。

我们那个班的聚会堪称经典,除了有人遇到特殊的喜庆之事请客之外,每次都是打平伙,或者说AA制。如意者从不咋呼,不如意的也不自卑,大庆的穿针引线功不可没。从加拿大回来的俞盛条件不错,凑到一起时往往会悄没声地带上几瓶好酒,这个不算在份子钱内,但是他从来不显摆。不似社会上有些聚会,完全搞成了得意者展样的舞台,弄得很多人不舒服。

后来不知哪年,胡岱胜把我也拉进去了,我就成了他们中间唯一的老师。我要随份子,他们不同意,没办法每次只得拎几瓶酒参加,权抵餐费。

大庆殁于7月16日,农历乙巳年六月二十二,时值“小暑”。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他是扑倒在客厅故去的,心源性猝死。当时家中无人,隔日才发现,确切的去世时间说不清楚。

7月18日,市区的同学去殡仪馆送他最后一程。大家不让我去,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些忌讳,我还是坚持去了。

殡仪馆修建没有几年,宽敞轩亮,包裹在绿意汹涌的山野里。四周很静,只有风拂过草叶的叹息。夏日的阳光过于慷慨,灼烧着同学们有些红肿的眼睛。

告别仪式上,大庆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云霄,表达了人间至痛,呼唤着对生命消逝最无望的挽留。

仪式结束,大庆的女婿要请大家吃饭答谢一下。我说虽有红白喜事之说,但以大庆五十几岁的年纪,不属喜丧之列,还是算了吧!此番我请了次客,招呼有空的学生,到别处凑了凑。

夏风依然温柔吹拂,另一位学生曲宏杰开车拉着我,顺路去了从来也没去过的大卖场逛了逛。我觉得时间略显紧张,他坚持说转一圈就行。后来我才得知,把故人送往清冷之地后,要到人多热闹的地方转一下,这是民俗,他们还真是讲究。

席间大家挺沉默,毕竟心情不好,每人举杯说几句时,都是先敬大庆一杯。大庆海量,也喜欢喝酒,端起杯来很豪爽。他的经济条件不宽裕,平日也没有多少好酒,那些年假酒恐怕也喝了不少。想到这里,我心中又涌出一阵酸楚。

就在大庆去世前十天,著名历史学者傅国涌先生英年早逝,许多人深感悲痛,网上的悼念文章铺天盖地。大庆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只是他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难享此等哀荣。但是作为曾经的班主任,我还是想留下点文字,为这位平凡的学生说几句话。

人生苦短,大庆在这个世上的足迹只划过了五十七个春秋,他的人生只有短暂的剪辑版,后半段没能续上,有些遗憾。不过亦如有些人说的那样,人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程。这样想,也就释然了。离别总是令人心痛的,但是人生永远也离不开的就是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