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3日
北芳
一
蘑菇这东西长得真省事,就一片顶盖,一根秆儿,花不开、果不结……许是这份简净,才格外入味。其实人也如此,心思纯了,反倒能把日子过出滋味。
雨刚停,松针上的水珠还没醒,树根下的腐叶堆里就冒出些白胖的小脑袋。这是蘑菇在伸懒腰呢。古人叫它“蕈”,《礼记》里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又为蕈”,把这山野精灵和流萤搁一块儿,都是草木化腐朽为神奇。
老家山坡的松林里,藏着不少蘑菇的故事。爷爷曾说,早先有个货郎,暴雨后在树下捡了一筐“狗尿苔”,当是鲜美的“鸡油菌”,煮了一锅,结果一家三口没撑过半夜。从此村里老人就念叨:“好看的蘑菇带毒,毒蘑菇穿花衣。”这话跟刻在石碑上似的,孩子们挎着竹篮上山,见着红纹带斑的蘑菇,再肥硕也绕着走。
雨水洗过溽夏,我们一群小孩挎着篓子往松坡上跑,寻寻觅觅捡粘莴和扎莴。三嫚家的哥姐不听劝,采的蘑菇啥样都有,尤其有那种穿花衣的红鸡腿莴。她妈也认不出有没有毒,就把粘莴和红鸡腿莴一起炒了一大盆。她爹去赶集没回来,三嫚的哥哥、大姐二姐就在炕桌上吃起来。大哥大姐吃了红鸡腿莴没撑过去,二姐吃得少,被赤脚医生抢救了过来,命保住了,人却瘫痪了……
被毒蘑菇害死的故事,自古有之。《郁离子》里有篇《粤人食芝》,说有个粤地的人在山里采到个大蘑菇,以为是神芝,沐浴斋戒后烹食,当场就死了。他儿子觉得爹是蜕变成仙,也吃了剩下的,同样死了。这故事,就是讽刺那些愚昧还自以为聪明,到死都不醒悟的人。
当然也有好故事。相传明代建都金陵时天下大旱,朱元璋祈神求雨,吃素数月,胃口差得很。军师刘伯温把从家乡带来的香菇做成“烧香菇”给他吃,朱元璋赞不绝口;一个姑娘因吃香菇活到百岁的故事被朱元璋知道了,就把香菇定为“长寿菜”。
二
多年后,我依旧贪恋采撷之趣。我们那儿的松树岚里有粘莴和不少毒莴,桲椤底下有扎莴。特漂亮的蘑菇几乎都带毒,比如灰紫伞盖,敷一层冷霜薄粉,柄上缀白斑点点,恍若谁遗落的碎银。《菌谱》名之紫芝,“土气和则芝草生”,古人奉为祥瑞。山民却唤它“老寿星的拐棍”,说采了能添福寿,其实是怕孩子们乱碰——这蘑菇虽无毒,却极苦,嚼一口能涩得舌头半天转不动。
山中蘑菇多种多样,我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基本能认出哪些有毒,哪些无毒。我只吃粘莴和扎莴,偶尔碰上硫磺鸡腿菇,也会采回家做疙瘩汤,味道特别鲜美。粘莴做面条卤最香,老辈人戏称“开腚的钥匙”,吃多了准跑茅房。扎莴如今金贵,饭馆里一盘要七八十元钱,端上来挺挺括括的,早失了山野的胎记与泥腥。
秋后的蘑菇,带着松针的清苦,沾着露水的凉润,渗入菌褶。粘莴又叫粘盖牛肝菌,是蘑菇中最兴盛的家族,且出产的时间也长,在大旱天也能捡到。所有树根和杂草中都能生长,草丛及山坡背阴处最常见。粘莴的顶部呈紫黄色,果肉不如松脆厚,内部是白黄色,顶部有一层粘液,故称“粘莴”。
奶奶把粘莴伞面上的一层皮扒了,晒干,冬天泡一泡,炖猪肉。过年时,母亲还会做“粘莴饼”,就是将粘莴裹一层面粉在油里炸,那股子木头香混着肉香,能把隔壁的孩子馋得扒着门框望。有回我问奶奶,蘑菇到底是草还是虫?她笑说:“是土地爷的私房菜,雨下透了,他就摆出来请山雀吃,咱们不过是沾了光。”
蘑菇啊,这些从腐叶里钻出来的小生命,带着土地的体温,藏着风雨的密码,见过人间的馋嘴,也听过生死的哀哭。雨歇之后,山野便悄悄换了副模样:朽木腐叶深处,菌子仿佛无声无息地醒转,撑开了各色各样的伞盖。这伞盖之下,藏着个不为人知的江湖。
蘑菇最懂自然的理儿,它们不争阳光雨露,只在万物遗忘的角落悄悄冒出来。朽木上攀附的斑驳的菌斑,石缝间探出的一簇簇灰白的菌伞——它们不像树木那样参天,却以小小的身子,成了土地静默的见证者。古人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暮”,蘑菇却不是这样,它们自生自灭,悄悄演绎着天地间无言的变化。它们没什么根和牵挂,偏又凭着腐朽,长出微薄却执拗的生命。
“多姿小伞破泥开,色彩斑斓斗艳来。”
蘑菇比谁都懂土地的心思,那些苦的甜的故事,全浸在潮乎乎的泥里,只将一把小伞、一口鲜气留给人间。这是幽微的造化,是在人间薄土上艰难开出的奇迹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