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锄

2025年08月10日

魏青梅

立秋之后,野草终于收敛了生长的锋芒。辛苦数月的锄头被细心的主人擦得铮亮,规规矩矩地挂到了屋檐下。

最初听到“挂锄”这个词,是在即将上小学的那个夏天。母亲许诺,等挂锄以后给我做件漂亮的新衣服,穿着它高高兴兴地上学去。我不懂啥叫挂锄,姥姥指给我看,院子南墙房檐下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农具,唯独缺了那把弯弯的长柄锄。它随母亲在花生地、苞米地和豆子地里辗转忙碌,疯狂的野草这一茬刚锄完,下一茬又接踵而至。我每天盼着那把长柄锄能早日被挂上南墙。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啥时候能挂锄呀?”母亲说:“快了快了,立秋就挂锄。”

立秋那天傍晚,我在门口和小伙伴们玩儿,远远地看见夕阳下母亲疲惫的身影,长柄锄在她的肩头一闪一闪。我飞奔过去,试图夺下母亲的锄,以为这样便能减轻她的劳累。回到家,我第一次在母亲的指导下,认真仔细地将锄头上的泥巴刮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房檐下。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仰脸看着铮亮铮亮泛着银光的锄头,它歪着脑袋仿佛在对我笑。“入伏饺子立秋面”,那晚,平时不愿吃面条的我,觉得母亲做的手擀面简直是人间美味,配着翠绿的豆角,竟吃了满满一碗。

第二天一早,我拽着母亲来到供销社,那匹紫底菊花图案的花布,我偷偷跑去看过好几次,每次都在心里默念:“谢天谢地,还在。”我是唱着歌蹦蹦跳跳去的,那只拽着母亲的小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布买回来了,母亲开始为我量身裁剪新衣,我像手术室里的小护士一样,递完画粉递剪刀,把母亲的心思揣摩得分毫不差。姥姥坐在炕里边咧着没牙的嘴笑,不时重复一句:“啧啧啧,这闺女;啧啧啧,这闺女……”我随着缝纫机的“哒哒”声唱歌跳舞,感觉漂亮的新衣服已经上身。

几年后,母亲生病了,蜡黄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瘦弱的身体像纸片,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父亲催她去医院,但母亲总是说:“等挂锄了再去。”然而有一天,母亲扛着锄晕倒在大街上不省人事,邻居们边掐人中边喊母亲的名字。苏醒后的母亲被好心的邻居搀扶回家,二姥姥送来一大碗芸豆盖米饭。母亲说,这辈子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那香味儿,母亲记了一辈子。

母亲不让声张,仍然每天坚持去锄禾。立秋那天傍晚,父亲出差回来了。灶下的火烧得正旺,水在锅里沸腾,手擀面在案板上等待下锅。父亲手里的黑提包还没来得及放下,急脾气的二姥姥脚跟脚进了门,爆豆子似地把母亲晕倒的事讲与他听,父亲拿提包的手在发抖。

母亲住院了,肿瘤。手术长达两个多小时,还好,是良性的。母亲说,手术时她迷迷糊糊听见铁器互相撞击的声音,像锄头碰石块,叮当脆响。她觉得自己紧握锄柄,野草在锄头下一片一片地倒下,没有了杂草纠缠的花生苗、苞米苗和豆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她想擦把额头的汗,可紧握锄柄的手无论如何松不开。母亲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感觉腰上一边挂着大镢,一边挂着铁锨,压得喘不过气,却又伸不出手解掉。其实,那是一堆医疗仪器和输血输液的袋子捆了一身。

康复之后的母亲,身体大不如前。父亲果断地用三亩良田,换了别人在我家门前的一分菜园地。摆弄了半辈子土地的母亲,即使再心疼与不舍,因力不从心也只能接受。门前那一分地,便成为父亲为母亲保留的春种与秋收。花生、地瓜、苞米,芸豆、黄瓜、辣椒、茄子、韭菜……一年四季,这小小的一方土地百宝箱一般变出各种农作物和蔬菜。看着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园,我们也曾担心母亲的身体,然而这一片绿色,是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的坚守。

立秋后,蝉声渐隐。母亲坐在门前的紫薇树下擦拭锄头,被蜜蜂碰掉的云霞似的花儿,一朵一朵落在母亲依旧乌黑的发丝上,她手中的锄头闪着耀眼的光芒。

挂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