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9日
刘世俊 马卒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父母白天忙着抓革命促生产,晚上又得聚在饲养场或记工屋里记工、开会,安排第二天的营生。大会三六九,小会二五八,我的童年,就是在奶奶的怀抱里听着这类儿歌度过的。
一
那个年代,社员都是靠挣工分生活。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虽然干活比较累,但社员们还是喜欢去队里开会,记工分。
日落西山,听到队长高喊“收工,晚上开会”,社员们便急匆匆放下手中的工具收工了。干了一天活,大家傍晚才有点时间,女人趁机喂喂鸡鸭猪,做好饭收拾一下屋子;男人上街挑水,井台上几个人抽着自制的劣质旱烟,吞云吐雾歇息一下。刚吃过玉米糊煮地瓜干的晚饭,队长的哨子就嘟嘟地响起来了,大家赶紧到记工屋记工拉呱开会。
工分,顾名思义,就是工作(劳动)后应得到的以“分”为单位的报酬。比如八分,一百分,两千分……不过,这个“报酬”不是按月领取的,而是一年决算一次。所以,干了活的人都要到记工屋来记工,年底好凭着记录分红开资。一人一个记工本,不可大意。
晚饭后,社员陆续走向生产队队部的记工屋。大家搬着个小木凳出了家门,一路上,三三两两搭着话。人越聚越多,说话的“主角”就有了劲头,似乎白天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在莱阳乡下,“拉呱”是一种熟人间最常见的交流方式,这种方式,超越了简单的语言交流,成为人们连接人情、传递信息、评论是非、述说家长里短、相互安抚鼓励的精神纽带。
到了记工屋,“拉呱”的场子从来不需要刻意搭建,大家或在宽阔的空地上一蹲,或倚墙而立,总会自发聚拢起一群人。男女各成一堆,爷们大着嗓门天南海北地“拉呱”,女人则轻声细语地“拉”着眼前的门头是非,让乡村寂静的夜晚有了不同的音色。
如果队长有事来得晚,记工屋所在的院子便成了临时聚集地。卡巴虫打火机、烟袋杆、小马扎就成了院里的人拉呱的标配道具。
爷们拉呱的话题像村口的小河,看似随意流淌,却也包罗万象:“今年的霜降来得早,麦种得比往年深半寸才好”“村东小李今天没上工,看人相亲说抓小猪”,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对话,通过记工屋的民间传播渠道传得人尽皆知。
人们拉呱的话题非常广泛,从村外到村里,由远及近;从自家到邻家,由近及远。年轻劳动力来了,看到长辈们“拉”得火热,就自觉地围在外侧倾听,有时递烟、点火,动作里透着对长辈的尊重。
爷们“拉呱”有着天然的秩序,主角口若悬河,讲过去的故事、自己的见闻;配角紧邻主角,瞅准时机插问,将话题引向深入,其他人或坐着或站着围成一团竖着耳朵恭听。
女性是半劳力,她们“拉呱”有自己的特点,她们非常机警,从不大声喧哗,因为她们“拉”的往往是别人的家长里短:张家娶媳妇的彩礼、李家孙子的满月酒、王家孩子干活那熊样……这些话题在拉呱的场中流转,既是对当事家庭的关注,也是乡村伦理的隐性教化。
当有人说起“某某家的媳妇不孝顺”时,总会有长辈接过话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人还是得讲良心啊”,寥寥数语便划定了是非边界。
二
天上的星星慢慢悠悠地密集起来,月亮也从云层里闪出来,越来越多的男社员、女社员聚集到生产队队部,记工屋里坐满了人。
记工和在记工屋里开汇报会,是每晚必须要做的功课。
会前,社员们先记上自己一天的工分,然后找个地方坐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生产队就要开会了。在那个年代,365天,大大小小的会要开300来天,社员们每天都要按时开会学习。
我们村的生产队队部和记工屋设在刘家家庙里,三间房屋非常宽敞。进门后,北墙上挂着大幅领袖彩色画像,四面的土墙上贴着标语,六十多个人也不显得拥挤,大家各自找好位置或蹲或坐。
靠着东山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满了柴油的大瓶子,煤油灯放在桌上,灯芯很粗,点燃后冒着浓浓的烟,直呛嗓子。
记工员小军记完工,开始用天天没有变化的语调领着大家念书读报。他坐在中间的土台上,队长坐在桌后,一份报纸摆放在粗糙的桌面上。
有不少人在灯的背影处闭上了眼眯会儿,因为第二天还得上山促生产;几个胆子大的女人借着昏黄的灯光小心地纳着鞋垫;青年男女在墙角远离灯光的地方偷偷对视着……
记工员好不容易念完了书,队长把目光移到人群里,咽几口唾沫。大家知道,队长要开会了。
他盯着桌上面的旧闹钟,闹钟上一只公鸡正一下一下地啄米,它啄了这么多年的米,那几粒米还在。
队长声音洪亮,借题发挥:“闹钟上的公鸡,日夜不休地报时打点,这么多年了那几粒米还在。你们呢?社员们,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这是队长自认为最精彩的训话。人们停下手中活计,睁开眯着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队长在台上讲,社员们就安静地听,谁也不去反驳。四皮因为在公社集上说了句“开会顶个屁,不如面鱼香”就被人举报了,大家都心有余悸。
天天晚上在记工屋开会,大家想的就是挣工分吃饭。队长总算说完了,大家拍打着屁股上的泥土,喊完口号就可以回家了。尘土弥漫着,很呛人。
在记工屋里喊口号,好比是一场正式演出。我们二队喊口号的号长是大小伙老八,他做事非常负责,一板一眼,一本正经,仿佛自己是个副队长,神气得不得了:看到队里的小忠想出门,他把她拉到一边,小声批评几句;听到前面的小红声音小得像小猫叫,他就拉拉她的衣角,轻轻地提醒她一下子。我们嘹亮的口号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成为当时乡村的一道风景。
队长示意记工员可以散了。“散会,队长说早点睡早点起,明早上山锄地,吃早饭去公社开大会。”记工员说。大家如潮水般涌进大街小巷,各小队的大会也散了,人声狗叫声声声响起。
在生产队记工屋里记工分开大会,是每天晚上的重要工作。每天开完会,队长都是最后一个回家。忙了一天,他也很累,第二天还要上山干活哩。开会开不来粮食,填不饱社员的肚子,他明白,只是不能说,因为他是一队之长。
队长是俺爹,榆科顶人民公社门家沟大队第二生产小队政治队长刘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