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8日
冯宝新
人间四月芳菲尽,七月槐花始盛开。酷热周末走进福莱山公园纳凉,但见园林工人正在为一种开着小黄花的树喷洒药液。细问方知,这种树叫槐树,学名国槐。我说,槐树不是四五月开花么?园林师傅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槐树有两种,一是国槐树,七八月开花;二是刺槐树,四五月开花;刺槐花是可以吃的,国槐花不能食用。
自幼在乡间长大的我,离开故乡虽然有四十多年了,对槐树、槐花儿依旧一往情深。听了这番长见识的话,端详着眼前一树树白里泛黄的槐树花,思绪却回到故乡:茅屋后那开满花儿的老槐树,裹着山风袭来,恍若顶着一头芦花的母亲,迈着碎步,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一
我的老家是一个“山得不能再山”的胶东小村落。村南是山,村北是山,村西也被大山环抱,只有村东一个出口,一条弯曲小路如一条蛇匍匐爬进了村里。全村二百来户人家,被村中一条小河分开,有的人家依山而居,大多则挂在半坡上。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稍平整的地方,都栽植着杏树、桃树、樱桃,陡峭一点的地方就种槐树。
刺槐是落叶乔木,树身高大,皮灰褐色或黑褐色,生不择地,荒山坡上、平地沟坎,都充分展示出无所节制的生命力。槐树都是抱团而生,一簇簇,一片片的。由于大山的阻隔,山里春天比山外的春天要来的晚一些。谷雨后,快立夏了,槐树花儿,才不紧不慢地绽开粉唇。五月后,槐花在春风浩荡下开始恣肆奔放,开起来就奋不顾身,花儿香得黏稠浓密,似乎在演示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一个偏远宁静的山村,花开时节,槐香弥漫了村庄,蜜蜂成群结队嘤嘤嗡嗡闻香而来。它们最勤劳也最善于抢抓机遇,酿造着甜蜜的事业。而城里人返璞归真,钟情绿色食品,开着车到山里采摘槐花。五月的山村,喧腾嘈杂如同都市。
不同人对槐花有着不同观感。有人不喜欢槐花,说槐花不够含蓄、婉约,时节一到,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就来了,像下了一场大雪,白花花的一片片,太过猛烈豪放。除了个人爱好,还有一种民间说法认为槐树是鬼树。对此我曾专门去查阅历史资料,得知槐树被称为鬼树,最早起源自古代文献中的传说。秦汉时期的《淮南子》中就有“槐之木,鬼之居也”的记载,在晋朝《世说新语》中,也有记载认为槐树是招鬼的树种。书中有讲述一对夫妇因在槐树下歇息,被恶鬼缠身,终逃脱鬼魂追逐的故事。在《聊斋志异》中也有槐树被神灵附身的故事。
然而,传说毕竟是传说,槐树仅仅是普通的树木,没有任何神秘力量或超自然的属性。一些科学研究者发文认为,风水学上的槐树招鬼说法,主要源于一些人迷信,没有任何依据能表明槐树会带来负能量或招来灵异事件。我认为,槐树招鬼的说法都是没有科学依据的,是一种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不必相信。
二
我家老屋依山而建,老屋后就有一片槐树。
听母亲讲,20世纪50年代后期,不知何故,家里遇事不顺,有点迷信的父亲就请来风水先生,得出结论是老屋后“背着槐树就是背着坏树”,背着坏运怎么会好呢。于是,父亲拿起镢头要把这些槐树刨掉。栖霞是革命老区,母亲幼年上过几年识字班,解放后又上过妇女夜校,在村里算是文化青年,加之年年吃这一片树的花儿,对槐树有一定感情,死活不让父亲刨树。拗不过母亲,父亲只好作罢。
苍天不负有心人。留下一片树,惠及几代人。我出生于1960年正月,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当时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没了,就吃地瓜蔓、花生蔓和花生皮。母亲没奶水,便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地瓜干碎熬成糊糊代替奶水。我落地后头三个月,是喝地瓜干糊糊维持幼小生命的。那个春天,村里乡亲们和我家一样,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人不吃饭不行,槐树只要有土地和水分,就能茁壮成长。谷雨来了,四月下旬,槐树开始开花了。
这下乡亲们看到希望了。槐树的蓓蕾还没绽开,家家户户就拿出梯子、自做的竿子和篓子袋子,在地上摘,爬到树上钩,一边摘,一边吃。屋后那片槐树林距我们家近,俨然成了我们家的林地。父母和哥姐天天在林子里摘花。摘得多了,母亲就放到院子里晾晒,放到锅里烧火烘干,待完全脱干水分后,就装进麻袋封存。立夏过后,槐树花儿也凋谢差不多了,摘花大战也结束了。我们家封存大小十余袋子干槐花,看着这么多槐树花,母亲放心了。
这一段关于槐树和槐花的往事,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就唠叨,一直到老年记忆力模糊后,还在像《祝福》里的祥林嫂一样,常常喃喃自语。可想而知,它们给母亲留下的记忆,是多么刻骨铭心啊!
槐花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的美味。新鲜槐花采回家后,父母先择干净树叶杂物,放冷水里浸泡一会儿,随后捞出沥干备用。当年公社发放救济粮,每家每户一点儿玉米面粉,母亲把洗好槐花倒入盆子,又取了少量玉米面掺入搅拌,蒸出槐花窝窝头的香味。有时,锅里少放一点油,烙出香甜的槐花饼。
母亲是村里少有的巧妇,她费尽脑筋,变换一日三餐的吃法,水煮凉拌吃、野菜混炒吃、拌薯面蒸吃、薯面包包子吃、玉米面包馍吃、玉米面粥杂锅吃……不同的做法,能吃出不同的香味。一家人不仅吃到季节的新鲜,也吃出了日子的温饱。
吃新鲜槐花时间是短暂的,槐花凋谢的季节,母亲便取些晾干的槐花放到水里泡湿,继续着花样不同的一日三餐。虽然天天少不了槐花饭,毕竟有吃的,饿不着肚子,日子在有苦有甜中度过。村里的乡亲们和我家情况大致一样,也是靠槐花饭艰难度日。喝着槐花粥,吃着槐花团子,母亲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也渐渐有了奶水,我也正儿八经地吃了几个月的奶。靠着槐花支撑,再上山挖可食用的野菜,乡亲们熬过了四、五月份。进入六月后,各种水果如杏子,野果如山草莓等陆续成熟,又成为补食,饿了,摘一点可以充饥。
后来,每年到了五月,槐树开花的时候,母亲拿起槐花就会想起辛酸的往事,总会动情地说,儿啊,你是喝着槐树花的奶才有了一条小命,没有屋前的那片槐树,你可能活不到今天。听了这话,已经懂事的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三
母亲叫陈槐芳,人如其名,可以说与槐树共生共情一生。或许姥姥就钟情槐花,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我猜想,因槐芳的名字,每年五月饮食又离不开槐花,与其它树种比较,母亲对槐树感情自然要深厚得多。我似乎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她反对父亲要刨掉这一片槐树林。也许,母亲潜意识中就觉得,槐树是一种关键时刻能救命的树,这是一个农村女人的远见。
受母亲的影响,我也对槐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在任何地方,看到槐树,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我会走近槐树,寻香而望。
槐树没有杨树那样挺拔粗壮,也不如松柏凌雪傲霜,但它朴实淳厚,如善良纯朴的乡里人。它既不粗壮,也不伟岸,它的树干常常顺势而行,有着自然流畅的曲线和弯度,让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倚着它靠着它。乡亲们在地里劳作累了,会把疲惫的身子靠在老槐树上,感受着被太阳晒后的树的余温,好像劳累和艰辛就轻缓了一些。槐树也是孩子的玩伴,白天小伙伴们争相爬到树枝上嬉戏玩耍,捉迷藏、捉知了、掏鸟窝。夏夜,又一起趴在槐树底下的荫凉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吹着牛皮。
尤其五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到处都白花花耀眼,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寒冬堆叠的雪花,洁白中又透着点点的绿叶。还有苹果花中透一点粉红,点缀其中。故乡的五月比春天更壮观更美丽。槐花的美,没有牡丹的国色天香,也没有桃花的艳丽奔放,但就那清雅的素白,便征服了我。一树花开,一片雪白,十里飘香,怎一个“雅”字了得!待南风吹来,一阵又一阵扑鼻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村庄、山岭沟夼,从各家的窗户、房门飘然而进,洋溢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沁人心脾。这时节,乡亲们的心情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愉悦。
如今,城里公园也不缺槐树,但只不过是一种点缀。我的工作地福莱山公园里,就有几棵槐树。上班累了,我会到槐树下小憩。站在异地的槐树下,望着那满树槐花,许多往事便会涌上心头,想起了老家的母亲,想起了老家的槐花香。其实,我心里早已默默地把它叫做母亲树了。
四
槐树在一年年长高,我也在槐树的陪伴下,一年年长大了。在村子里的小学毕业后,到了离家数十里外的中学读书,只有暑假寒假回家,才能看看那片槐树林。后来工作更是离开了故乡,与故乡的一切都渐行渐远。
于是,槐花成了穿越时空的信使,每年采摘槐花时候,母亲都会打电话,让我抽空回家乡,回去吃槐花饭。随着年龄增长,忙于工作和家庭琐事,很少为了吃一次槐花饭来回奔波。母亲就通过邮递寄送,寄来的花苞尚沾着晨露,蒸熟时氤氲的热气里,浮动着童年的滋味。
父母辞世后,我在父母的墓后栽了两棵槐树。生前,母亲喜欢槐树,走后身旁有槐树陪伴,我愿她老人家也能闻到槐香,吃到槐花饭。后来,村里的发小每年给我邮寄槐花。父母寄来的槐花承载着家人的温情,乡亲们邮寄的槐花,则成了乡情乡愁,让我感怀,激励我努力工作,能为家乡尽一份力。20世纪90年代中期,农村普及闭路电视,每家要上交一笔费用。乡亲们生活都不富裕,我找到相关部门说明情况,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乡亲们省了一点钱。后来村里修“村村通”,我又代表村里向有关部门申请,享受一定政策优惠。我常看望那些生活困难的村老,给予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微薄心意……
如今,我在异地仰望一树槐花绽放,嗅那诱人的清香,想着父母、想着村里的乡亲。在湿润的目光中,我似乎又看到一个孩子,带着陶醉的目光从洁白的槐花林中欢快走来。那是一种岁月的印痕,一种灵魂深处的记忆,它助我成长,给我向上的力量。苏轼诗云:“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时光荏苒,那飘零的落花,带走了青春年华,但是它的芬芳始终萦绕在我身边,冥冥中给予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