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小钱吃大亏

2025年08月06日

张凤英

菜市场的地面,经年累月被湿漉漉的水汽浸润着,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滑腻。张大爷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纹路早已被磨得像一张压平的烙饼。他正拎着一条鱼,脚下一滑,身子猛的一歪,连人带鱼直直摔了下去——鱼脱手而出,在地面上徒劳地蹦跳着,银鳞沾满了灰土;他则重重跌坐在地,骨头断裂的声音仿佛在喧闹的菜市里被放大了,清晰又骇人。

两周之后,女儿搀着父亲走出医院大门,父亲手里多了一根沉甸甸的拐杖。医生在诊室中语重心长的话似乎还回响在女儿耳边:“老人家呀,您老这跤摔得,够买十双防滑靴喽!省鞋底上那点钱,倒折进大几千元的医药费,身子骨还要受这般罪过……”

这话如针一般扎得女儿心口发紧,也扎得张大爷浑浊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光。那鞋底磨平的旧鞋,原只道是穿惯了的舒服,如今想来,倒像是踏在薄冰上行走,一步一滑,全是看不见的凶险。

我不由想起自己母亲。幼时家境困窘,母亲脚上常年穿着破旧的布鞋。一次放学,骤雨忽至,天地被白茫茫的水帘笼罩。我蜷缩在校门檐下瑟瑟发抖,却见母亲的身影在混沌的雨中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她浑身透湿,脚上那双旧鞋的补丁被水浸得开了胶,泥浆糊满了鞋帮。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背我回家。伏在母亲背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每一步的趔趄与艰难。到家后,她脚踝肿得老高,夜里疼得翻来覆去。如今回想,是母亲鞋底那点薄弱的支撑,承载着我们母子二人穿过雨幕。

更可叹的是,这“省小钱吃大亏”的痛,何止于脚下那双鞋呢?

楼下的刘阿婆,总舍不得开客厅那盏明亮的顶灯,说是太费电了。她常就着厨房透进的一抹微光,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动。有天晚上,她想去客厅倒杯水,模糊中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撞在茶几角上,额头裂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了满脸。待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花费远超几年电费之总和。那省下的几度电费,最终竟要用鲜血来付账,黑暗里跌撞出的伤口,比账单更叫人心寒。

还有巷尾的赵大伯,冰箱里的剩菜从来不肯倒掉,热了一遍又一遍。儿女们劝了又劝,他总是一挥手:“好好的东西,扔了是造孽啊!”直到后来上吐下泻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食物中毒,打了好几天吊瓶,才悔不当初。那碗底里省下的半口饭菜,终究在肠胃里化作了毒药——原来有些节约,竟是对自己的刻薄。

老人们节省半生,连自己都成了最该省俭的物品。他们舍不得为自己更换一双合脚的鞋,点一盏安心的灯,倒掉半碗过夜的菜……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如同鞋底磨平的纹路,无声无息中消解了脚下安稳的依凭,终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让生命摔出难以修补的裂痕。

为人子女者,岂能仅仅悬着心?我们须得伸出手去,轻轻解开那捆绑着他们的、过于沉重的节俭绳索。为父亲买一双真正防滑合脚的新鞋,替母亲换一盏光线明亮柔和的灯,悄悄倒掉冰箱里存得太久的隔夜饭菜……这些日常的留心,虽细微如尘埃,却实在如磐石——它们不是施舍,是无声的搀扶,是让暮年每一步都踩在安稳的尘土之上。

那双旧鞋最终被张大爷的女儿仔细收进了盒子里,如同封存起一个令人后怕的教训。它再不会磨损父亲的脚掌与安稳了。菜市场里那些银亮的鱼鳞,终究该在砧板上闪光,而非沾染老人跌碎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