咂甜儿

2025年08月03日

孙运强

经过春天春风春雨的孕育,越过夏天雷电暴雨的洗礼,至秋天,玉米便长得高大挺拔,宛如威武的士兵,傲然地屹立在田野上。田间的老农摩挲着那硕大的玉米棒子,怎么也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期盼,被苦日子熬成“川”字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来,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而我们这些常在田边挖野菜的孩子,对这又粗又长的玉米棒子毫无兴趣,却对一些不结棒子的玉米秸秆情有独钟,这里面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原来,大凡田间的玉米,总是长得参差不齐,大多数结一个棒子,也有结双棒的,还有一个也不结的,俗称“孤老棒”。这种不结棒的玉米,可能是播种时种子太秕出苗太弱,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制约,被相邻茁壮的玉米苗欺凌打压,吸收的养分满足不了玉米棒的需要,就结不出棒子,身单力薄地站在那里,不出众,不显贵,没有人为它鼓掌喝彩,只能招来鄙夷的目光。

其实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有表现自己基因的欲望,一如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小草,它总是把自己的一点青绿色镶嵌在峭壁的石缝里,点缀在深谷中,以表现自己的“作用”。“孤老棒”虽然没有人们期待的棒子,但它却能把从土壤里吸收的养分聚集在秸秆中,并转化为糖分,化腐朽为神奇。“孤老棒”的秸秆像甘蔗一样甜,它把自己的作用以“内敛”的方式展示给世人。于是,这些令人不待见的“孤老棒”便有了自己的乳名——“甜儿”。

这正中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下怀。在那饥馑的年代,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常以野菜、树叶、草根等苦涩食物果腹,一向亲近甜味的味蕾却受到苦味的虐待,我们甚至不知道糖是啥滋味,能到田间寻到一棵“甜儿”咂起来,无疑是一种美味的享受。于是,我们常常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趁大人收工以后,借助玉米青纱帐的掩护,就像小小的游击队员要与鬼子作战一样,悄悄地潜伏在玉米地里,佯装剜菜,其实是在干破坏玉米的勾当,那些“甜儿”就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我们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旦找到了母亲的乳头,不吸个够岂肯罢休。一棵“甜儿”在手,先用牙撕去外皮,后将内瓤咬入口中咂吮,一股甘甜的汁液便在口腔里旋荡,那细腻而温柔的甜味瞬间唤醒了被苦涩禁锢的味蕾,让它在舌尖上轻舞,尽情地享受甘甜的犒劳。之后便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就像一溪甘泉流入心田,酣畅淋漓,回味无穷。

不是所有的“孤老棒”都甜,也有不太甜的,外表暗紫色的较甜,青绿色的味淡。可在黄昏光线暗淡时,想分辨出哪棵甜哪棵不甜并非易事,全靠品尝,甜的就咂,苦的就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许多结棒的玉米也被无辜折断。

尝到甜头后,我们更加肆无忌惮了。可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当我们津津有味地贪婪于那难以割舍的甜味时,生产队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纸里包不住火,这是迟早的事。这一棵棵玉米眼看就要成熟了,这是救命的粮食啊,在荒年,它比金子还要贵重,岂容几个毛孩子胡乱糟蹋!我们都吓傻了,乖乖地随队长走进队部,每人罚款5元,并通知家长带款来领人。这在人们辛劳一天才能挣四五毛钱的年代里,也算“乱世用重典”了。

回家后,我吓得不敢吃饭,也不敢看母亲那幽怨的眼神。我的父亲在外地教学,常年不回家,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五个孩子,过日子何其艰难,花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而这五元钱,得靠母亲那纤弱的身骨干十几天才能换取,她该有多么痛惜。她若能打我一顿,以此释放心中的怨恨,我就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惩罚。可母亲毕竟是进过学堂的,知书达理,没有难为她的孩子,只是说,以后别这样了,等过年买糖给你们吃。至今,想起母亲那句风轻云淡的话,我还是泪眼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