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2日
刘志坚
我是个容易苦夏的人,溽热的暑天全凭几味苦物提振食欲和精气神儿。
苦夏食苦,是祖父母教会我的。幼时,蝉鸣把日头拽得老长时,檐下的苦瓜藤已经顺着竹架爬满半面墙。深绿的叶片间,纺锤形的瓜身坠着,表皮隆起的疙瘩像被太阳晒出的疹子,摸上去带着点涩手的凉意。祖母说,天越热,这苦瓜就越该往饭桌上摆。
剖开苦瓜的瞬间,清苦的气息漫出来,混着案板上滚落的水珠,倒有几分解暑的意思。祖母从不把瓤去得太净,留着些淡红色的籽,说是苦得更地道。然后,切片加盐杀出水分,再经滚水焯过,下锅煸炒,苦瓜片嗞嗞响处,边缘很快泛出微黄,撒一小撮盐,再磕个土鸡蛋进去,蛋香裹着苦味腾起来,竟成了暑气里最勾人的馋。我总爱挑贴着锅底的那几片,被油浸得半软,苦意淡了些,有股清冽的回甘,咀嚼时口齿生津,像把井水含在了舌尖。
午后暑气最盛时,祖父会搬张竹椅坐进槐树荫里。他泡的苦丁茶从不放凉,就爱趁滚烫时喝。玻璃杯里蜷曲的苦丁叶舒展开来,水色黄得透亮。“苦夏就得吃点苦”,他呷一口,喉结动了动,“不然燥气积在心里,比天还热。”有时,他也会捏一小把莲心掺进去,那些青绿色的细芽沉在杯底,泡出的水带着尖锐的苦,他却喝得更急,说这苦能“扎醒”昏沉的脑袋。茶叶在他嘴里嚼得咯吱响,苦得他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堆着阳光,倒像是品出了什么甜。
我试着啜了几口,咬牙皱眉过后,竟再也离不了这清苦的茶汤,一喝就是几十年。
那天,路过巷口的修鞋摊,见老师傅守着一台老旧的补鞋机打盹。他脚边的马扎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的茶水浓得发黑,几片茶叶沉在缸底,显然续了好几回水。日头晒得他的胳膊黧黑发亮,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磨得发亮的帆布围裙上。有人来修鞋,他直起身,接过鞋子时手指在鞋帮上捏了捏,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自家的农具。等递回修好的鞋,他会端起搪瓷缸猛灌一口,喉结上下滑动,那口茶汤咽下去,仿佛就压下了整个午后的热浪。定睛之后我发现,他茶缸里也漂着几粒青绿色的莲子心,想来是同好,那些苦物儿也被他视作解暑的珍宝,在水里泡出了苦味的清凉。
暮色漫过窗口时,餐桌上的苦瓜炒蛋还冒着热气。我把半温的苦丁茶倒进玻璃杯,茶汤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杯底沉着几粒莲子心,像撒了把碎玉。远处的蝉鸣声渐渐低了,风从敞开的门里溜进来,带着墙根下薄荷的凉。忽然明白,苦夏食苦,原是给燥热找了个出口,苦过之后,舌尖泛起的甜润,才是夏天最真切的滋味。